第1115章 天龙(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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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问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语气,跟汪帮主交情大非寻常,他称汪帮主为兄,年纪比汪帮主小些,比我当然要大得多。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嗯,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还有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他是谁。赵钱孙已告知他师妹谭婆,想来谭婆也不会瞒她丈夫。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要杀的,这个他妈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老老小小,鸡犬不留!”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罢。”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那铁面判官单正并未参与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杀了他两个儿子,他小儿子也是因我而死,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

    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携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同行!”

    第二十一回

    千里茫茫若梦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希奇,听说打“二十斤”酒,更加诧异,呆呆的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

    阿朱低声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得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然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走,就找他不着了。”

    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愈来愈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么凶险,倒不见得。只不过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遁,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就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四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却寸步难行。阿朱,你说我扮作什么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没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乔峰拍腿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扮罢。”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粽胶、墨水,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特异之处一一隐没。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着自己改装,扮成个中年汉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点头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

    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两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道:“徐长老可死得真惨,前胸后背,肋骨尽断,一定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

    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卫辉开吊,帮中长老、弟兄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来势厉害,不可随便说话,莫要让他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该去卫辉瞧瞧,说不定能见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但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旧部,你的言语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两人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

    第三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第一大帮的丐帮帮规废弛,无复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气象,如此过不多时,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无干系,然自己多年心血废于一旦,总觉可惜。

    只听几名丐帮弟子说了几句帮中切口,便知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园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烛纸钱,随着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

    但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恨。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有几个武功较高的七袋弟子悄悄议论,说乔峰既已打断了徐长老前胸肋骨,击碎了五脏,何以又再断他后背肋骨?下手太过毒辣,亦不合情理。乔峰生怕给人瞧出破绽,当即辞出,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便少了一个。”

    忽然间小巷尽头处人影一闪,是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奠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跟着又一人闪过,也是轻功极佳,却是赵钱孙。

    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甚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孽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谭公、谭婆夫妇也多半知晓,若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于是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点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

    赵钱孙尽拣隐僻处而行,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缩,举止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见,遥见他奔到浚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大木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赶到船旁,轻轻跃上船篷,耳朵贴到篷上倾听。

    船舱之中,谭婆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我都这大把年纪了,年轻时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毁了。后悔也已来不及啦。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真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已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说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便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没福来听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赵钱孙喜道:“好,多谢你,小娟,多谢你。”

    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边洗衣衫……”

    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推开,闯进一条大汉。乔峰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本来大吃一惊,眼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

    乔峰冷冷侧目而视,说道:“一个不讲道义,勾引有夫之妇;一个不守妇道,背夫私会情郎……”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上。

    乔峰身形微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着手肘撞出,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学大高手,满拟一招间便将敌人拾夺下来,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高得出奇,只一招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船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顿软倒。

    乔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正在徐长老灵前拜祭,我去请他们来评评这个道理。”

    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忙即运气,但穴道受封,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非当真有何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得极重,而江湖上的好汉如犯了色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我们并没得罪阁下,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我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老身知晓,自当奉告。”

    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之事,这写信之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谭婆踌躇不答,赵钱孙大声叫道:“小娟,说不得,千万说不得。”乔峰瞪视着他,问道:“你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位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不能说出他名字。”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不管了?”赵钱孙道:“谭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便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带头大哥’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无事,保全了谭公与你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

    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说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赵钱孙急叫:“小娟,你千万不能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位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

    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倘若不说,后患无穷!”

    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唯一向你恳求的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

    谭婆心想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情义深重,自己负他良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坏他义举,便道:“乔帮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的事,恕我不能奉告。真正对不住!”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多谢你!”

    乔峰心知再逼也已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根玉钗,跃出船舱,迳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一问便知。

    走进客店店房,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根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见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见教?”说着伸手便去取那玉钗。乔峰由他取去,说道:“尊夫人已为人所擒,危在顷刻。”谭公大吃一惊,道:“拙荆武功了得,怎能轻易为人所擒?”乔峰道:“是乔峰。”

    谭公只听到“是乔峰”三字,便无半分疑惑,却更焦虑记挂,忙道:“乔峰,唉!那就麻烦了,我内人她在那里?”乔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谭公心中虽急,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倒要请教。”乔峰道:“乔峰有一事请问谭公,你照实说了,即刻放归尊夫人,决不损及她毫发。阁下倘若不说,就只好将她处死,和赵钱孙同穴合葬。”

    谭公听到最后一句,那里还能忍耐,一声怒喝,发掌向乔峰脸上劈去。乔峰斜身略退,这一掌便落了空。谭公吃了一惊,心想我这一掌势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无事的便避过了,当下右掌斜引,左掌横击而出。乔峰见房中地位狭窄,无可闪避,当即竖起右臂硬接。啪的一声,这一掌打上手臂,乔峰身形不晃,右臂翻过压落,搁在谭公肩头。

    霎时之间,谭公肩头犹如堆上了数千斤重的大石,立即运劲反挺,但肩头重压,如山如丘,只压得他脊骨喀喀喀响声不绝,几欲断折,除了曲膝跪下,更无别法。他出力强挺,说什么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气没能吸进,双膝一软,噗的跪下,实是身不由主。

    乔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气,压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劲力不减,更压得他曲背如弓,额头便要着地。谭公满脸通红,苦苦撑持,使出吃奶的力气与之抗拒,用力向上顶去。突然之间,乔峰手臂放开。谭公肩头重压遽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收势不及,登时跳了起来,一纵丈余,砰的一声,头顶重重撞上了横梁,险些儿将横梁也撞断了。

    谭公从半空中落将下来,乔峰不等他双足着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乔峰手臂极长,谭公却身材矮小,不论拳打脚踢,都碰不到对方身子。何况他双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来。谭公一急之下,登时省悟,喝道:“你便是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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