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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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汪岚都认为人的心要挽救回来是天大的难事,四面八方地使尽全力也往往很难撬动它挪个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的额头的汗水已经干了又干,认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世界上无解的题很多吧,

    有些过了千百年,等到后人来放个支点和杠杆就搞定了,但这道却是永远无解的题。

    从4S店里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坐骑换了一张新的前脸,那副犹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完好如初",仿佛反悔般要否决我记忆里与它有关的画面。而车库的立柱也已经被粉刷一新,不愧是一平方米要收取八块八毛的高端物业,工作效率飓风似的快速。我站在这根比以往更加光洁的柱子前,脱下手套,用右手的食指端一抹,一小块尚且新鲜的粉末就在上面老老实实地招认了。啊,果然,掩盖得再深,那依然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我像个重回犯罪现场的侦探,这里的蛛丝马迹只激发出了内心更深的兴奋,再动一动鼻子,也许连当时分布在空气中烦乱而焦躁的气味都能重新闻到吧。于是,侦探,加害者,被害者,我似乎是带着多重身份,再访这个现场。而不管是谁,无论表面上有多么不屑一顾,本质中还是难逃对drama queen的向往,因为我一颗颗在皮肤上站起的疙瘩,大概就是竭力掩饰自己此刻有多么得意的后遗症。

    所以也没有多少害怕了,当回到楼上的办公室里,汪岚冲我一招手时,我迎向她的每一步都额外地抬着膝盖,仿佛有一个悄然的下行的台阶。我在巨大的得意中把自己默许在了高处。

    两三句聊完工作,汪岚伸展着手臂:"累坏了。""又加班了?之前的报表有问题吗?""嗯。"

    "唷,谁的年终奖要蒸发了?不过,干吗事事亲恭呢,不是手下牛马一群嘛。""一群黑毛和牛与赤兔马,比我还难伺候。""呵,农场主里你人品最好了。"我与她玩笑地闲扯,却在每个句尾上都翘着按也按不下去的笑容,"所以,弄完了?""差不多了。"

    "噢,今晚一起吃饭吗。"越来越昂扬起来的快乐没准与挑衅无异了吧。

    "诶?"

    "想吃点好的呀。"汪岚自然不知道,我津津有味聚焦在她脸上的视线里,蕴含了累积数日的近乎"资本"的东西。她在我看来彻底的一无所知和蒙在鼓里,让我忍不住假惺惺地几乎想要怜恤她,"我请你啦。这顿。""干什么,还请我客。"

    "没干什么,请你吃饭有什么不行。"我舔舔嘴角,好像那里干涩着我的无耻之心。

    "不过今晚……"汪岚想了想,"啊今晚不行,我有事,跑不开。要不改天?""也行,看你方便,然后我们就去好好吃一顿。"

    本来嘛,我有足够的理由去发表一个炫耀性的宣言。就好比一个赤贫在突然得到天降的巨款后,料是他有一颗再冷静不过低调不过的心,克制了一路,也会难以自制地在尽头的甜品店里买下他们所有的切片蛋糕吧。而汪岚就是我第二天能够找到的唯一抒发窗口。

    我好像怀着迫不及待要将她的店铺席卷一空的期待。一整天的闲暇里,关于这份臆想的冲动都在不断填塞我的大脑,那迟迟不退的高温升华了我的声音,以至于接起下一个电话时,我的嗓门罕见地活泼喜悦:"喂?是哪位?"

    "……"对方被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吧,有一秒没有反应,等到再度开口时,他也显得很宽慰,"哦,是我。老白。"和"是我"组合在一起的称谓太突兀,我面对手机屏上一串"无法显示来电号码"还在迷迷糊糊,但记忆渐渐复苏,像播放快进时的一株植物:"啊……哦……哦是你,你好……诶?""我今天晚上的飞机就回来了。"

    回来,从哪里回来,不得不承认,我把辛德勒的一切早就完全忘得干干净净,但我必须保持一些类似冷淡的礼貌:"是吗?要回来了?""嗯,不过飞十一个小时后,要到也是明天凌晨了。"所以呢?我在不由自主地皱着眉头:"真是挺辛苦的。""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诶?"

    "没空吗?"

    "啊……"事已至此,我总该想起来,的确是,在我的生活里,还存在着一位这样的相亲对象,他早早地通过了我父母的认可,并且也一度被我沉默地接受了的角色。我感觉额头开始微妙地发热:"明晚不一定……最近挺忙的。有什么事吗?""没什么,大概走了两个月,想回来后见见你。如果很忙,那就再改时间好了。"辛德勒说得平静,但我还是听见唯唯诺诺做着答复的自己,是那份巨大的心虚,让一颗石头落下半天也触不到地面。

    "真不好意思……"

    可是辛德勒冷不防扔了一招撒手锏出来:"我前面没说实话--其实是给你父母都带了点东西,本来偷懒想让你帮忙转交,那要不我直接送过去?就上次短信里和你提到过的,别担心,都是小礼物,不是什么古埃及的方尖碑那种呵。"我脑袋嗡嗡响:"啊,诶?……"到后来字字句句说得咬牙切齿,"要不,我还是抽个时间过来吧。"如果让老妈接触这个久违了的"未来女婿",我无法想象那会是一个多么失控的场面,搞不好她就摆个我的照片在桌上,然后要辛德勒和二维的我先拜个堂成亲。谁知道呢,对于"逼婚"二字,我永远不敢去设想它的可能性到底会突破到何种程度。

    挂了电话,终于从昨晚开始一直紧紧地,把我像动荡的电车中的手柄一般紧紧地抓着的激动的情绪,开始急速地消退。我茫然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好像已经停止在一个没有预料的车站上。

    呼吸,冷静,这不是什么难事。去和辛德勒见一面,完完全全地拒绝他,跟他说对不起,然后回来,驮着荆条去见老妈负罪,听她一顿捶胸顿足控诉我如何糟糕后,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顶多损失掉几分听力而已。

    但在那之前我要先打个电话回家,我要先做一下铺垫:"那个,白先生刚刚联系了我啊。说他明天就回国了。""白先生?哪个白先生?"

    "要命啊!你连他都能忘记?!我还以为你宁可忘了我是谁,忘了李秉宪是谁,张东健是谁,也不会把这位贵人给忘了呢!""什么啊,我真的反应不出来啊。""……他不是你给我介绍的吗?介绍人做成你这样,社会要暴乱的。""哦?!哦!是吗!啊,'白先生'啊。"老妈的语气犹如给喜羊羊配音,"这次出差真够长的,终于回来了哦?""对了,他要送你们的东西,不要了行不行啊。"当然我必须先就此好好质问她一番,"他还不算我们家什么人,这样多难看啊。""什么?他要带什么东西过来?"

    "我哪知道。哦对了,还不是你前面和别人说自己喜欢巧克力之类,搞得他上心了。""噢,那好呀。"

    "……好什么呀!不收行不行啊。""至于吗,白先生不过是客气客气吧,拒绝掉才是没有礼貌的表现,我可不想他为这个在将来记恨丈母娘。""丈母娘你个头!除非下辈子吧……我马上就要跟他一刀两断!"这种话现在说出来,也许对住在我家那栋楼里的十几户邻居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类似瓦斯爆炸的伤害,所以出于人道主义我也要先忍:"懒得跟你说了……反正你别给我添麻烦了!下次不会再收的!"好吧,看来之后光是负荆大概难以为我洗去积累的罪恶,我不仅要背负荆棘,还要再雇一个大汉在上面表演铁锤砸砖。

    但一切都没有关系啊,现在的我既不觉得需要硬着头皮,也不会有一丝打退堂鼓的犹豫。只要让我回到之前的夜晚,回到昨天晚上后,往后一切都仿佛有了一个预设的HAPPY ENDING,板上钉钉地告诉了我哪怕经历一些挫折和考验,它们也只会如同飒飒的雪片,把这条路衬得更加美丽而已。

    昨晚我的房间里没有雪,但仍然有带着同样密度和重量的--一会儿是言辞,一会儿是音乐,一会儿又是图像,一会儿又是温度,一会儿又是触觉--总之他们在每一个感官上奴役了我。

    我把自己全副交给它们后,就可以用仅剩的,类似魂灵般的核去一遍遍对马赛确认,我要他告诉我。

    "我喜欢你。"

    无论他说第五次第六次,我继续回答:"嗯。不够。"直到他笑在我脸上:"怎么不够。"于是我也终于笑了起来。

    所以没什么需要顾虑的,害怕的,我甚至可以拍着胸口对自己保证,对老妈老爸保证,对全天下关心我不关心我知道我是谁压根不知道我是谁的人保证。我在恋爱里,不管是如何开始,也暂且不说未来它究竟会不会圆满,但至少此时此刻,我被肯定了,被保护着,被认可在恋爱里。

    而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如同冬天里把一双冻僵的脚放进热水盆--这是最接近我记忆里,带给我"活过来了"一般体验的事物了。那会儿我还真没考虑过,再热的水也会有变冷的可能。

    厦门的项目进展到了正式的前期调研,这回轮到对方飞过来和汪岚等人面洽。因此我很快在走廊上被静电打了手指似的突然一怔,从擦肩而过的人那派走姿上,认出了汪岚的前男友。

    其实没有和汪岚的前男友直接碰面过。那短促一面里引发的忐忑源自某天在汪岚家看DVD时,她不小心拿错了光盘,在电视上放出了用来剪辑成婚礼视频的素材影像。汪岚似乎是在意识到错误的刹那就选择了放弃,她放弃惊慌,放弃尴尬,放弃重温一次的感伤,朝我比了个"damn"的手势,反而是她主动问:"要看吗?"换我僵在地板上:"……能看的?""能看的。"她也盘腿坐了下来,"至少能看看我当年的样子。还不错吧?""还挺不错的……"她那会儿的头发长点,是年轻女性流行的及肩,离得靠气度驾驭才能相得益彰的过耳长度还有一段距离。说稚嫩一点好,还是说天真一点好,青涩一点好呢,我好像在看一株笔挺而美丽的树木刚过碗口粗的当年。难怪影像里的光线都偏爱着她,勾勒着带着融融光带的弧线,脸颊上,肩膀上,手腕上。

    我刚要真诚地赞美她几句,画面里带过一个男人的样子。差不多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至少第一眼看来离"丑角"的名头很远,与之相反,"正直"和"温柔"几乎由内在品质外露到了可见的地步。终于我恍然中能够理解,为什么连汪岚也能有被蒙蔽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有一块盲区的存在,从眼球通到心脏,还真有人能够找到这块隐秘的区域,从此他只把想让你看见的给你看,不想让你看见的在盲区里,挖了一个可以穿越整个地球的洞口。

    "老天瞎了眼啊,这副长相拿去给随便哪个劳动模范不好吗?""我同意。就是打从他开始,往后我对美男子都很难提起兴趣,现在坚信不疑他们回头就在小区虐猫,或者专门堵孤老家的厕所。"汪岚和我头点在一个节奏里。

    "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蛇皮袋。"我们用对话把空间补得很满,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彼此的意识都尽量从视频上剥离出一点,多了点时间调侃大笑,弄得直不起腰,就少了点时间去温故画面中糟心的历史--汪岚让王博潭一横手抱成童话里的公主,她设了四分的防可还有六分的不设防,因此尖叫和笑声里惊喜是完美的,没有被惊喜完全破坏的姣好的容貌也是完美的。她伸手去揉王博潭的头发,揉成一只似乎永远不会对你变心的玩具熊。

    好东西一旦馊坏,带来的寒意果然比什么都瘆人。

    "以后必须找个又丑又老,身高不过160的才行。""头发浓密行不行?"

    "当然不行,不求全秃么,半秃最完美。那被风一吹,两三根最长的毛发在盆地边缘迎风的样子,好迷人是不是。""没有体臭行不行?"

    "怎么能行?!最好能把我熏得半晕,一天上班后的劳累瞬间就忘却了呢。""对牙齿有要求吗?"

    "有牙垢,缺两颗漏风的话更加分。讲话嘶嘶嘶嘶,自带回音效果啊!""遇到这样的男人,一定要嫁。"

    "不嫁不是人。"

    但这也是发生在马赛入职前的胡言乱语了。我和汪岚都认为人的心要挽救回来是天大的难事,四面八方地使尽全力也往往很难撬动它挪个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的额头的汗水已经干了又干,认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世界上无解的题很多吧,有些过了千百年,等到后人来放个支点和杠杆就搞定了,但这道却是永远无解的题。

    因而等我想起那个背影有不大不小的可能来自汪岚当年的盲区,可是等我加快脚步想追上去看个究竟时,已经没有了目标。

    "汪经理等下要出去吗?"在卫生间里遇到汪岚的助理时,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对,对方有个样本工厂,汪经理下午会过去看。""在哪里?"

    "具体路名我忘了,但是挺远的。"我想了想:"汪经理应该不会就自己一个人去吧。""诶?"助理对这个提问疑窦丛生,"肯定不会啊。怎么了吗?""……没,当然没,就随便问问……"我还没来得及找机会跟汪岚说明,从一条带着误差的短信开始顺叙还是倒叙呢?几天来内心的腹稿打了千百遍,换算成长篇小说估计已经出版到第五册了。可每次刚挤出一丁点儿勇气,又被我趋近真空的不安回收了进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的拖延症在这件事上得到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没过多久马赛发来消息汇报着自己"今天会去外面看个工厂,大概九点多才能回来,到结束了打你电话"。他好像能够探知我杯弓蛇影的心思了,用"不要担心"四个字做了收尾。我果然让它们安抚得一瞬乖巧了,两脚在地上走的是直线,却在想象里拼命地转圈。

    入夜我等在客厅里,隔几分钟看一眼时间。一盘豆腐干吃得心不在焉,站站坐坐自己在房间里演独角戏。好容易手机有了体贴的回报,第一条还是辛德勒,告诉我他已经登机了。这让我不由得自惭,对方都把情况交代到这份上了,我连最简单的"一路顺风"四个字都说不出口。

    很快第二条短信杀了进来。我还来不及看,第三条和第四条是直接用语音通知了我。一旦从文字变成声音,什么都没了回旋的余地,好像一个完成了进化的怪物,躯干的任何一处都真实无误。两个同事口音不同但语气相同地告诉我关于这个怪物的事。我放下手机,在沙发上找衣服裤子,毛衣套上后都没立刻察觉前后是对调的,脖子让原本该属于后颈的高度勒得发憋,我那时只认为是自己本来就喉咙发憋。冲出门时想起没带钥匙,钥匙在哪里,我两脚朝摆在四面的梳妆台,茶几,电视柜和餐桌转了连续几个九十度,到最后头也晕了,耳朵里嗡嗡响,才从自己干涩的手心里听见它们大概喊了许久的"在这里"。

    差不多就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等我从路边坐上出租车,不顾驾驶员的一脸莫名,把后排的玻璃彻底摇了下来,让三九严寒天里的冷风对我进行沿路的拷问。

    就在我冲到派出所大门的灯光下,隔着楼前的小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在正前方的房间里,正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随着我逐渐接近,自然看得越清楚。

    副总经理在此刻打来给我的电话,他说自己现在在医院看望伤者,王先生没什么问题,可他的秘书还在动手术,不幸中的万幸是生命没有大碍的,但医生说脾脏破裂的结果依然很严重。他的声音充满了可怖的威严感,问我:"你现在在派出所?""嗯。"

    "行吧,等警察那里有结果了,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嗯。"

    "搞什么东西!"他不出预料地在愤怒中咆哮起来,"简直匪夷所思!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影响?完全不考虑的吗?""嗯。"

    我等在三米外的走廊上。在大多数人的胡思乱想里,派出所毕竟还是个有距离感的存在,仿佛里面直接储存着一把霰弹枪,一条老虎凳,一个狗头铡,关着一个火云邪神,电梯直达地狱十八层,总之一句话,靠近即死。尽管这个社会早已日趋沦落,晚上八点后有楼上的丈夫对老婆施暴,晚上八点前有老虎机在楼下诱拐未成年人的零花钱,而把我三十年人生里丢过的钱包全部加在一起,说不定早已足够买下一打按摩浴缸了,可生平第一次踏足派出所,一点点地我发觉原来它还是非常普通。几间办公室、电脑、办公桌,做笔录的警察长了一张停留在大学第三年被篮球砸中面部时的脸,手边摊着一个记事本,此外还有三四名我的公司同事,总共不到十个人,却把小小的空间站出了地位区分,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站着证人会站的位置和姿势,有的一眼看出是坐的嫌疑人该坐的位置和坐姿,被轻微却一致地抵触了的中间的位置和姿势。他脸色好像还很坦然,反而把其他人都衬出彻底的苍白来。

    这份苍白里有汪岚一份。

    她垂着脸坐在一张凳子上,在周围全是大男人的环境里,她的瘦弱也显出额外的美。她一手托着脸,另一只手--

    我看见汪岚仰起了脸,然后她举起另一只手,下一秒,屋子中央的她抓住了另一个屋子中央,脸色坦然的马赛,她抓着他的手腕。这个流畅的动作让前因后果都刹那归位于了合情合理。

    "啊。"这是我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拿着一个杯子走到水池边,手一滑它打碎了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有时想抄一条近路,却在拐弯后发现前方是死胡同时会发出的声音。养了很久的植物,发觉它烂了根,只有叶片部分假装还存活着时,会发出的声音。算了一道过程繁杂的题目,信心满满却依旧被判定答案是错的时,会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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