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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谁的过往不是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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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婚礼前奏

    大龄剩女景萱终于在30岁这年,成功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婚礼是景家办的。景萱爸爸景天成对这个宝贝女儿宠爱无比,所以当听到景萱泪眼汪汪地告诉他,段家不肯接受她,不肯承认她和段越的婚姻,当然也不会出面办婚礼时,景天成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婚礼交给爸爸来办,你放心,爸保证漂漂亮亮地把你嫁出去。”

    景爸果然一手包揽了婚礼一干事宜,从定酒店花车摄像,到给亲朋好友发请柬,包括烟酒糖果瓜子蛋糕鞭炮烟火大小喜字,事无巨细,全是景天成一手操持。景萱和她的未婚夫段越要做的,只是去拍了婚纱照,购买床上用品家具电器,叫来一帮朋友帮忙把新房收拾一番,婚礼当天起早去化妆盘头。然后,段越把花枝招展的景萱,送回景萱父母家,按部就班进行婚礼仪式。

    照说,婚礼是该由男方来操办的事。可段家不肯出面,景天成也认了。可是景天成是个讲面子的人,婚礼毕竟是女儿人生中的大事,男方家里一个人都不来,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婚礼前夕,在段越回家数次游说父母无果后,景天成决定亲自上阵,他倒要看看,这段家父母难不成是铁石心肠?非要给儿子的生命里留下一个永远的遗憾?

    段越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离L城30公里。景天成由段越带着,转了两趟车,又搭了摩的,七拐八扭的,终于到了。这是个倚沟而建的村子,村子被一条深涧分为南北两部分,段家在沟南。

    到了段家才知道,这个家真不是一般的穷。三间房子,低矮破败,院子里竖着一间歪歪扭扭的牛棚,几只觅食的鸡在院里走来走去,空气里弥漫着牛粪和鸡屎的味道。屋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一张桌子破旧斑驳,椅子坐上去摇摇欲坠,堂屋里一盏小灯泡,看上去只有5瓦,地面坑洼不平,房间的角落里堆了几袋粮食。这个家,用一贫如洗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看到这光景,景天成心里一寒,多亏女儿婚后不在婆家住,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

    段越为父母和景天成互相做介绍,段母葛秀英倒是很热情,倒了茶,又去打荷包蛋。段父段正伟是个固执的农民,没什么文化,却有股子犟劲,认准的理儿十头牛也拉不回。他听到儿子介绍说来的人是景萱的父亲,脸就变了,也不说话,闷着头蹲在屋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景天成只好说:“老弟,我这大老远来,也是为孩子们的事。你们的态度段越都和我说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看,这俩孩子彼此中意,他们俩互相取长补短,也是好事。段越这孩子也不错,厚道,实诚,脾气也好,我是看中了……”

    段正伟瞪着眼珠子,冷哼一声:“你当然看中了。你看看这个家,穷成这样,还不是为了供他小子读书?我费多大劲才供他读完大学?你倒好,白拣个便宜,让我儿子去给你当不花钱的保姆,伺候你闺女?”

    景天成早料到段父会是这个态度,赔笑道:“你看你,这是说哪里话?”

    段正伟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不中,我不能让我儿子背这个包袱。你们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让小越娶你闺女,还不如娶个呆子傻子!”

    景天成肺都要气炸了,他一辈子心高气傲地被人敬着,何曾受过这等藐视?心里的火苗子“噌噌”地往上冒,半天接不上话。依他的脾气,早发火了,我闺女聪明漂亮,能说会写,怎么就成包袱火坑了?还不如呆子傻子?天下照这样的呆子傻子有几个?再说,你儿子也不是什么宝贝,家里穷成这样,还想娶个什么样的?

    这些话当然只能在心里发泄,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发火。景天成压着自己的火气,继续赔着笑脸说:“老弟,孩子们自己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你这么老梗着,也不是事。怎么说,婚礼你们还得参加,孩子一辈子的事……”

    话还没说完,段正伟“啪”地一拍桌子:“甭管他一辈子两辈子,小越这小子要敢结这门亲,我就当没生他这个儿子!”甩袖而去。

    景天成终于怒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好,既然你不认儿子,我就当白拣个儿子。”他拉起段越,故意气段正伟道:“儿子,走啦!”

    段正伟被气得直翻白眼。

    景天成只能回去安慰女儿:“小萱,咱啥也不图,就图段越这孩子人实诚,真心实意地对你。遇上这么个人也不容易,人这辈子,哪能没有点遗憾?再说,成见和隔阂也会慢慢消融的,谁的爹妈不疼儿女?日后时间长了,自然就好了……”

    段越不能勉强父母,又怕委屈景萱,自是两头作难,默然无语。景萱不忍爸爸再为她伤神,也怕段越不开心,只好强颜欢笑说:“我嫁的是段越又不是嫁他家,我们自己过得好就行了。”

    她目光坚定地看向段越,段越伸手过来,把景萱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2.闺蜜闺蜜

    景萱的闺中密友江若禅,自告奋勇前来主持婚礼。这女人机智敏捷,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主持个婚礼自然不在话下。何况,景萱与段越的爱情,江若禅从一开始就全程参与,其中的沟沟坎坎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由她来做婚礼主持,再合适不过了。景萱当然乐得坐享其成。

    江若禅是L城小有名气的画家,女人中的极品。挺拔优雅的身姿,像熟透的水蜜桃,勾人的魂。热情开朗,无心计,不记仇。自从嫁给老公张华成后,她的日子就发生了质的飞跃。张华成是房地产老总,家产数百万,自然供得起她在家做全职太太,唯一的遗憾是年纪大了点,比江若禅大30岁。也因此,江若禅倍受宠爱,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练瑜珈,做美容,逛街,旅游,画画,做私房菜。隔三差五的,开着她的红色奥迪车,拉着一帮朋友游东逛西,哪个地方新开了菜馆,哪家饭馆有什么特色菜,她了如指掌,自然人缘也极好。

    几年前,景萱和江若禅同给市报供稿,一个写字,一个画插图,是晚报副刊编辑曾阿弥的两员得力干将。经常是,曾阿弥将景萱的文章传给江若禅,不出一天的时间,江若禅的插画就发过来了。江若禅的画是在细细读了景萱的文后,根据文中情境意态加上自我发挥,落笔而成。所以,她的插图与景萱的文,总是丝丝相扣,相得益彰,十分出彩,为曾阿弥争了不少的光,也让景萱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后来,俩人在曾阿弥的安排下见了面。三个女人一见如故。江若禅折服于景萱的才华,爱上了这个沉静低调的小女子;景萱亦仰慕江若禅久矣,被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迷倒;两个人共同为曾阿弥这个伯乐的赏识和培养而感动。于是,一个画家,一个作家,一个编辑,三个女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曾阿弥的外表与实际十分不符,虽年近五十,却时尚前卫,经常着一件宽大飘逸的外衣,下面是牛仔裤,戴副墨镜,配各种款式的帽子,短发,瘦削,健步如飞地行走在这个城市里。潇洒,动感,真正是五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心灵。

    曾阿弥离异多年,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正读大学。前夫据说是帅哥级的人物,又才华横溢。可惜曾阿弥没有这个艳福,两个人偏偏性格不和,一吵架就憋着劲地冷战,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最后闹得只有离婚。离婚时女儿才3岁,曾阿弥独自带大女儿,其中辛苦只有自知。

    阿弥姐有洁癖,几个人每次到她家小聚,都为那个家的干净而惊叹。所有的物件都摆放有序,纤尘不染,连卫生间的马桶都始终洁白明亮。景萱觉得自己已经够讲究的了,可是阿弥姐给她的评价是:细节不够。

    景萱开始还不服气,但到阿弥姐家里一看,她失语了。当真是,望尘莫及啊。

    关于阿弥姐的洁癖,有一个在圈子流传的经典事迹:有一次她家里有飞贼潜入,她发现后第一动作不是报警,也不是去检查钱财遗失数目,而是先把家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一遍,与大家诉说时并没有恐慌,而是反复感叹:贼呆过的地方多脏啊!

    几个人都私下猜测,阿弥姐的离婚,是否和她的洁癖有关呢?

    景萱的婚礼上,这两个闺中密友自然是少不了的。

    另外两个不可缺少的,一个是市报记者马小腾,另一个是金悦大酒店的老总许诺。

    马小腾起初是景萱的粉丝,她以记者敏锐的眼光,第一个发现本市还有景萱这样励志型的人物。她觉得,以景萱特殊的个人经历和取得的成就,完全可以树立一个身残志坚的奋斗典范,成为广大青年的学习榜样。所以,她多次央求同事阿弥姐作桥梁,想把景萱当作采访对象,写个独家报道。无奈景萱为人低调不肯配合,只得作罢。虽没写成报道,却一来二去的,也和景萱性情相投,加入了江若禅她们的圈子。

    许诺是个典型的商人,精于算计,有敏锐的眼光和灵活的头脑,当年她从路边小吃店开始,到现在发展成一家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的酒店,也算是白手起家的女强人。她虽是商人,却有着不灭的文艺情结。生意用去她八分的智商,剩下的两分,她用来写作,有点时间便写写画画,是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她也零零散散地在曾阿弥的版上发过一些小文章,后来,被曾阿弥带进她们的圈子,她看着眼前几位风姿妖娆气质非凡的女人,忍不住哀怨地感叹:“生意做得再大,终究也是个体户。还是作家画家好,名利双收啊。”

    至此,景萱和她的朋友们,成立了一个快乐的小圈子。五个性格各异的女人,一起吃饭,喝茶,聊天,唱歌……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

    3. 这个婚礼不寻常

    婚礼前一天晚上,景萱失眠了。她把婚礼的流程和段越又核实一遍,确定不会出现差错,还是不放心,又神经质地问了许多很白痴的问题,诸如:“车不会坏在路上吧?”,“鞭炮不会哑吧?”,“40桌酒席够不够啊,万一不够坐怎么办?”……段越耐心地一一解答了她的问题,好不容易将她安抚住。两秒钟后,景萱突然跳起来,把婚礼当天要穿的婚纱旗袍首饰逐一拎出来试了一遍……一直折腾到午夜两点,段越眼皮子像抹了强力胶,再也睁不开时,听到景萱在耳边又问了一句:“老公,结婚后你不会出轨吧?”

    段越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一夜兴奋的后果是,第二天,一对新人睡过了头。江若禅“咚咚咚”地在门外死命地敲,才震醒了屋里人。景萱醒来一看表8点40,人就蒙了——和化妆师约的是6点啊。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江若禅二话不说,载着他们直奔影楼。

    化妆师早等得不耐烦,抱怨了半天,又训斥她:“怎么这么重的黑眼圈?皮肤也没有保养……”

    景萱只得低头听着,心想,真是吃饱了撑的,干吗非要走这个仪式遭这个罪听人训斥?依着她的性子,领了那个红本,和段越两个人出去游山玩水一番,岂不自在?但景天成当然不答应,他养了女儿30年,当然要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才算完成任务,功德圆满。

    化妆师费了好大劲,才将景萱的黑眼圈遮住。化完妆,段越看着镜子里的景萱,忽然呆了。景萱粉面含春,千娇百媚,洁白的婚纱衬着,像一朵水莲花,有不胜凉风的娇羞。段越有一瞬间的迷乱,这是他的公主吗?

    旁边的江若禅笑他:“发什么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你的美娇娘。”

    景萱和段越在酒店门口用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迎宾,马小腾不甘寂寞,站在景萱旁边挨个审视来宾。看到帅哥便两眼放光,看到美女又自惭形愧,等人进去后再贴着景萱耳边,乱点鸳鸯谱八卦一番,景萱被逗得乐不可支。

    远远的,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黑色轿车漆黑锃亮,男人西服革履,黑发浓密,玉树临风。段越急走几步,上前给来人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又狠狠捶上一拳,说:“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你早来,还是磨蹭到现在,吃喜酒还这么磨叽!”

    男人回他一拳,呵呵笑道:“大哥,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今天早上还在外地出差呢,这紧赶慢赶的,跑了三百多公里回来参加你的婚礼,路上还堵车,我比你急多了!”

    段越拉着他的手给景萱介绍:“钟锐,大学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也是我最好的哥们。商界奇才,成功人士。”又对钟锐介绍:“景萱,我老婆。”

    钟锐夸张地拉住景萱的手不放,连声感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美女怎么都让你段越给拐了?嫂子,下次有像你这样的仙女,可得给我留着啊。”

    段越在身后踢他一脚:“就你贫,没个正形。”

    景萱大笑。夸赞女人的美貌,往往比夸赞她的聪明智慧更能深入其心。

    喧闹的马小腾却忽然安静,痴痴地用目光将钟锐送走,还兀自愣着。从里面出来的曾阿弥上前拍她的头:“别花痴了,人家都走半天了!”马小腾才缓过神来,脸上泛起可爱的红晕。跟过来的许诺看着她笑:“手下留情啊,你可是有家的人,别看到帅哥就迷。”

    几个人正说笑,忽见江若禅拉着一个男人过来:“来来来,介绍一下:展宽,是景萱的忠实粉丝。央求我好多次了,非要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展宽把一个红包塞到景萱手里,微笑握手:“美女作家,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以一睹容颜,荣幸之至。”景萱刚要道谢,江若禅已在身后拍了他一掌,讥讽道:“酸不酸啊你?”

    景萱看着这个个头不高,稍显单薄的中年男人,心里暗想:原来这就是江若禅常常念叨的那个蓝颜知己展宽,据说此人吟诗赋词出口成章,功夫了得。可此刻单看外表,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但看两人的亲密程度,绝非一两日的交情。

    景萱看展宽走远了,在后面扯一下江若禅的衣袖,嘀咕道:“私藏帅哥,该当何罪?”

    江若禅鼻子哼了一下,鄙夷地说:“严重怀疑你的审美眼光,他也能算帅哥?又瘦又小,像个猴似的。”

    马小腾也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大姐,老实交待,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江若禅红了脸,啐了她一口:“瞎说什么呢?我们可是纯洁的同志关系。”

    几个女人心照不宣地互相挤眼睛,一起起哄:“哦,哦,哦!”江若禅装作没看见,指挥灯光摄影去了,任由她们八卦去。

    婚礼按程序进行,喷彩带,撒花,江若禅致结婚词,新人父母上台。景天成特意为女儿的婚礼准备了演讲稿,他养女儿30年,其中滋味,无以言说。今天终于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他又是高兴又是伤感。

    景天成站在台上,激昂陈词:“各位亲朋,各位来宾,今天是小萱和段越大喜的日子,能看到他们有这一天,我很高兴。小萱在我身边呆了30年,也是在我手心里长大的。这孩子和别人不一样,她经历了很多常人无法承受的坎坷和痛苦,能走到这一天,不容易……我为有这样的女儿,感到骄傲……”景天成的泪溢了出来,哽咽难言。景妈也流泪了,两位老人紧紧牵着手,注视着花容月貌的女儿和英俊挺拔的女婿,努力想笑,泪却越流越多。或许,在这一刻,没有人能体会他们内心的滋味。

    景萱心中也是百味陈杂,泪流满面,段越紧握她的手,用纸巾小心地为她擦泪。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曾经走过一段怎样艰辛的道路,他的心和她一起,在疼。

    就在这时,现场忽然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往门口望去。就见一黑脸老汉,虎步生风,直奔台上而来。

    正是段越的父亲段正伟。

    段正伟又黑又壮,黑煞星般往台上一杵,景萱和段越呆了,江若禅呆了,景天成也呆了。只见段正伟上前,二话不说,拽住段越就走。段越拼命挣扎,急得满脸通红,大嚷:“爸,你要干吗?”

    段正伟头也不回:“带你回家。”

    段越急得几乎哭出来,一连串地喊:“爸,我在结婚啊,你搞什么呢?爸爸爸……”

    段正伟的手攥得更紧了,嘴里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老子吃苦受累养大你,砸锅卖铁供你读大学,容易吗?你倒好,一转身给别人当儿子去了……”

    众人没见过这阵势,愣愣地眼看着段家父子大闹婚堂,都傻了眼。还是江若禅反应快,赶紧跑过去拦在路中间:“老伯老伯,有话好好说,他是新郎官呢,你把他拉走,这婚礼还怎么办下去?”

    段正伟大喝一声:“说个屁,我就是让他办不下去!没你的事,给我让开!”

    景天成眼角还挂着泪,目睹此景,也顾不得许多,冲了过去,横马立刀拦在当中,拉住段越的另一只手,咬牙切齿地喊:“段正伟,你别给脸不要脸,段越现在是我的女婿,你想带走,也没那么容易。”

    两个人各自发力,可怜段越瘦弱的小身板,在俩爹的强拉硬拽之下,几乎散了架。

    景萱彻底傻掉了。她昨天晚上想了那么多可能发生的意外,独独没有这一种——她的新郎,被劫持了。她亲眼目睹这场闹剧,悲愤交加,满脸是泪,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放下!”

    景天成在女儿的哭喊中先松了手,段正伟看着景萱,这是他第一次与他的儿媳妇相见。景萱坐在轮椅上,端庄,优雅,梨花带雨,却柔中携刚,与他相像中的完全不一样。此刻,她毫不胆怯地直视着他,目光倔强,坚定,不怒自威。

    段正伟心里筑起的那条固执的大坝,像忽然被水浸泡过一样,刹那间溃不成军。在景萱的怒视之下,他讷讷地松开了手。

    景萱滑动轮椅,上前将段越拉过来,一字一顿嗓音清亮地说:“他是我的男人,谁也没有权利将他拉走,除非,他自己不愿意和我结婚。”她再次将目光转向段正伟,声音平和地说:“爸,如果您愿意认我这个儿媳妇,那我也尊您一声爸。如果您不愿意,您也可以保留您的意见。但段越32岁了,他有选择自己人生伴侣的权利和能力,当然也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我希望您不要干涉我们的婚礼,如果愿意,请您坐下来,喝一杯喜酒。”

    景萱一番话不急不缓,铿锵有力,却字字掷地有声。段正伟脸上一阵红一阵紫,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愣着。片刻后,江若禅带头鼓起掌来,宴席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4.沦为剩女

    是的,段正伟如此强烈地反对儿子的婚事,并不顾脸面上演闹剧,正是因为景萱的腿。

    景萱和时下那些高学历高收入高智商长相通常也不差的白领剩女不一样,她没有高学历,高中尚未毕业;没有正经职业,为报刊码字为生,收入中等;智商也不算高,看到数字就迷糊,过个立交桥会迷方向;长相倒温婉可人,个儿不高,黑发如瀑,笑起来时一双丹凤眼弯弯的,很有亲和力的那种。

    这些也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景萱的腿。13年前,17岁的高二女生景萱,在过马路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景萱的后半生,从此禁锢在轮椅上。一双好好的腿,成了摆设,再也走不了路。

    后来景萱常想,如果那个下午她没有去图书馆而去看了电影,如果她去图书馆走了另一条路,如果她没有在那条路上巧遇同学聊了一会儿天,如果那个出租车司机没有拉一个急着赶飞机的女人,如果他没有中途被交警罚款心情沮丧……那么,她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番模样吧。

    可是没有这样的假设,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景萱只能接受这样的人生,对全球每年一百多万死于马路杀手的人而言,景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毕竟,除了一双不能走路的腿,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慧敏的大脑,灵巧的双手,丰富强大的心灵,只不过,她要借助轮椅生活。

    后来景萱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命运就像强奸,如果无力反抗,那就学会享受吧。那时候的景萱,已经走过了最初的绝望和沮丧,开始学会适应生活,并准确地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写作。

    景萱为那句话深深叹服。生活其实就是一种态度,忍受和享受,虽然都是受,得到的快感却是不一样的。既然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不索性来学会享受这人生的种种欢愉?

    景萱在电脑上为报刊码字,写些亲情爱情感悟的小文。原以为能自力更生糊口度日已经不错,没想到随着名气的提升约稿不断,收入竟也不错。28岁那年,景萱做了人生第一件重要的事,在这个城市房价飙升之前,用自己积攒的稿费,买了一套90平米两居室的房子。这个英明睿智的决定,为她日后的婚姻,奠定了相当好的基础。

    景萱不是没谈过恋爱。

    那是她刚开始写字的第二年,因为隔三差五地在晚报上发一些情感类的小文字,她的名字被一个叫陈安的男人留意。后来,陈安通过编辑曾阿弥拿到了景萱的电话,和她取得联系后,第一次见面,陈安送上的礼物竟是一本收集了她所有文章的剪贴本。

    景萱被感动了。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这样默默地关注你,不能不令人感动。

    后来,这个叫陈安的,据说是一家大厂的厂报编辑,就成了景家的座上客。景天成很看重陈安,因为知道女儿的身体有缺陷,所以,在选女婿这件事上,景天成的标准不高,只要人实在,能照顾女儿的生活,真心实意地对景萱好,其他的条件都简化了。

    陈安不是个成功的男人,三十好几的人,身无长物,经济窘迫。可是他对景萱说:“那天在《艺术人生》里看到张海迪的家庭,王佐良给了海迪一个幸福的家,我想我也能是照顾好你,以我多年的生活能力……”

    感情上尚是一片空白的景萱,第一次在父亲之外,有个男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她的心,被柔柔地打动了。单纯得像一张白纸的景萱,不在乎陈安年龄比自己大好多,也不在乎他有没有钱,欣然接受了他的爱。

    爱情就这样来了,枝头喜鹊欢叫,花间彩蝶飞舞,百合花清冽芬芳地开着,人间处处春啊。景萱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投了进去,数着日子盼每个周末的相聚。每到周末,陈安便骑着自行车穿越半个城市来看她,而那一天,必定是景家的节日。景爸慌着杀鱼宰鸡,景妈在厨房里熬鱼汤炖排骨,一片欢腾喜庆。景萱和陈安在小屋里读书听音乐,吃罢饭,陈安陪景天成下两局象棋,景萱和妈妈在旁边观战,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恋爱中的人是幸福的,幸福的人是没有心思写东西的。景萱沉浸在自己的小爱情里,写字这件事,便被荒芜了。

    恋爱中的人同时也是迟钝的,景萱没有感觉到陈安的心正在慢慢抽离,直到有一天,陈安郑重地要和景萱谈谈。

    陈安说:“你太重感情了,对我太依赖了。”景萱傻傻的,想,重感情不好吗?爱人不是要相互依赖的吗?

    陈安又说:“写作要写成大家才能赚钱,你这么懒惰,什么时候才能成大家?你看我,一个月几百块钱,勉强够自己花而已。还不稳定,随时可能下岗。将来我们俩都没有工作和收入,靠什么生活呢?”景萱想,说得也对啊。可是养家不是男人的事吗?难不成还指着我的稿费养你啊?

    那时候景萱还没有成后来的气候,偶尔发个小稿,三五十块的稿费,够买个零嘴而已。买房,都是后来的事了。

    陈安看着执迷不悟的景萱,只好摊开了说:“你看,我都这个岁数了,再不出去闯闯,以后就没机会了。我想去广东……”

    景萱这才醒悟过来:“啊?你去广东?那我呢?”

    陈安说:“没关系,分手了,我们还是朋友,有机会,我还会给你做喜欢吃的菜……”

    如同当头一棒,景萱被砸晕了。嗯,分手。

    陈安当然并没有去广州,他不过是为分手找个理由而已。

    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景萱才慢慢回过味来:呃,原来陈安一开始是看中了她的才情,以为她能成名成家。后来看她沉迷感情,估计她也难有什么大作为,就撒手而去了。说白了,就是嫌她不会赚钱,怕从此拖个包袱,粘住他脱不了身。

    回过味来的景萱忍不住骂了声:他娘的,什么狗屁爱情!从此对爱情死了心。

    5.一次短暂的婚姻

    景萱的婚恋之路,注定了要经历一番坎坷。

    首次恋爱遇人不淑,对景萱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和陈安分手后,醒悟过来的景萱忽然变成一个超级“愤情”——嗯,就是愤恨爱情。她终于不再幻想要什么超越现实的爱情,答应见见三姨为她介绍的男人。

    又是一老男人,秦阳,比景萱大10岁,离异,带个10岁的小女孩儿,在一所中学里教书。景萱和他没什么话,看中的是他有个稳定收入。秦阳倒是对景萱体贴入微,买书,买零食,买暖手宝,买柔软的坐垫。景萱想,就这样吧,自己年龄也不小了,再拖几年,剩来剩去,更是嫁无可嫁了。

    景萱本来对这桩事是不上心的。可是有天晚上,景萱忽然接到一个女孩儿的电话,女孩儿直截了当地说:“秦阳在你那里吧?你告诉他,别忘了给我买避孕药,如果超过72小时,后果自负。”

    景萱还愣着,“啪”,那头已经挂了。

    景萱看着正在外屋里辅导女儿写作业的秦阳,疑窦顿生。这女孩儿是谁?她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听那语气,分明是向她宣战来了。难道秦阳在玩劈腿?

    景萱追问秦阳,秦阳很无辜。说那女孩儿是学校里临时代课的老师,才18岁。他有时候出去开会,就把女儿留给她照看。结果一来二去的,女孩儿就对他上了心。秦阳辩解说:“只是她一相情愿,我对她真没那意思。”

    景萱看着他,冷冷地问:“那避孕药是怎么回事?她又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秦阳的汗“唰”地就下来了。景萱冷眼看着,秦阳断断续续地说:“她年龄小,我又带着孩子……她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拖了几年了……我的年龄,等不起了,她知道我和你的事,天天和我闹,从我手机上看到你的号码……”

    景萱倒真没想到,这老实的老男人,对小女孩儿还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呢。景萱心里暗自决定:既然她要挑战,不妨就开一战。景萱饶有兴趣,觉得好玩儿。像小孩子,本来是一件她也不想玩的玩具,可是忽然有别的孩子来争,她便也抓住不愿放了。和这个玩具的好坏,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景萱直截了当地对秦阳说:“那好,既然你心里没她,那咱们明天去办证结婚。”

    秦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清楚了?”

    景萱骂了句:“屁话,结婚是小事吗?”

    秦阳犹犹豫豫地说:“可是,我爸妈那边,还没有说通……”

    景萱叹了口气,是了,她的腿,注定了每一次恋爱,都要被对方父母百般阻挠。没有哪个父母愿意儿子娶这样一个姑娘,不管她多么温柔漂亮善解人意,不管她是多大的作家有怎样超凡的能力,在传统守旧的父母面前,统统没用。他们坚定地认为,娶媳妇就要娶能踢会跑的,洗衣服做饭下地干活,样样皆能。他们才不管什么情趣喜好,只要肩宽腰圆身体壮的,屁股大能生儿子的更好……景萱从前和同班的一个男生有过朦胧的初恋,可是从她受伤以后就断了,那男孩儿捎信来说,父母不同意,他们以后不可能在一起。后来和陈安相处时,他的父母也强烈反对,只是他们还没有进行到结婚那一步,就分手了。

    现在,轮到秦阳,景萱忽然不想扮乖乖女的形象了,她想恶作剧一回。她摔碎了茶杯,然一块锋利的玻璃对着自己的手腕,逼着秦阳说:“我不管,明天就去办手续,不然就死给你看。”

    秦阳没料到景萱有这一手,吓得大惊失色两股战战。奋力夺下景萱手里的玻璃,头上直冒冷汗:“我又没说不结,你,你这是干什么?”

    第二天,他们就去办了结婚手续。从民政局出来,景萱看着手里的红本,再看看身边这个头顶微秃肚腹渐圆垂头丧气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婚姻吗?景萱从少女时代就幻想过自己的爱人,挺拔俊朗,浪漫多情,幽默睿智,无条件地宠爱自己……可现实中,上帝交给自己的,竟是这样一个男人!

    景萱心里有浓重的失落,她后悔了。

    戏剧性的是,还没有轮到景萱后悔,秦阳就消失了。

    办过结婚手续,秦阳送她回来,景萱说起结婚的程序和需要买的东西,秦阳唯唯诺诺,却并不接话,只说,再等等。结果,秦阳一走就没了影踪。开始电话还通着,后来就再拨不通了。倒是那个女孩儿,常常在深夜打电话来骚扰她,一会儿哭着哀求她放了秦阳,一会儿又得意洋洋地发短信炫耀:你老公现在正睡在我身边,他折腾我一晚上,太累了,睡得正香。我没看错他,他的确是个很棒的男人……景萱恶心得直反胃,恨不得把那贱人抓过来狠抽一顿。后来忽然又觉得好生无趣,抽一顿又怎样?一个窝囊不负责任的男人,一个低俗无趣的女人,自己干吗要和他们纠缠在一起?当初也是自己糊涂,以为胡乱找个男人结了婚以后就有了靠山和保障,现在才明白,谁能靠得住谁呢?真应了那句话:男人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她拿那一纸婚书又有什么用?还不如一个人落得清静。

    想清楚了,人也就轻松了,再收到那个女孩儿的短信,景萱毫不客气地回她:“既然你喜欢老男人,让给你就是,本姑娘不稀罕。不过他一时半会怕也不能给你正经名份,你也悠着点,别弄出个孩子来,当未婚妈妈可不是好玩儿的。”然后把手机卡取出来,扔进了马桶。

    景萱后来断断续续地听人说,秦阳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个女孩儿一直缠着他不肯放,但她妈又死活不同意。秦阳的父母也去学校闹,鸡犬不宁。秦阳的父亲因为这事生气去世了,他又换了个学校……景萱像听别人的故事,心如止水。

    事隔一年之后,有一天,秦阳忽然上门来找景萱。景萱当然不肯见他,秦阳就直通通地跪在景天成面前,痛哭流涕地说:“叔叔,您劝劝景萱,我们结婚证也领了一年多了,怎么着也算是合法夫妻。我今天来,就是想和景萱商量结婚的事……”

    景天成强压怒火:“你还有脸提结婚?等你结婚,黄花菜都凉了。你害得景萱白白披一个结婚的名誉,自己玩失踪,你也不问问她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秦阳哭丧着脸嗫嚅着说:“我也是被逼无奈,每个人都有理,都来逼我,我能怎么办?……现在,分的分了,去的去了,一把乱麻总算扯清了。您把景萱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景天成恨恨地看着他,怒其不幸,哀其不争,说:“交给你,我能放心吗?你也奔四十的人了,怎么不长脑子?”

    景萱在里屋“啪”地又摔了一个杯子,清脆的爆裂声惊得秦阳一打哆嗦。他听到景萱冷冷地说:“爸,你和他废那么多话干吗?让他滚蛋!明天去离婚。”

    景萱的第一次婚姻,以一个杯子开始,又以一个杯子结束,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杯具。景萱身上没有留下婚姻的痕迹,却已经成了一个已婚女子。

    6.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所谓婚姻,无非是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那年的秋天,一直照顾景萱生活的父亲景天成心脏病突发住进医院,一家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妈妈要照顾景萱,只能抽空往医院跑一趟看看景天成。景萱的哥哥生意繁忙,嫂子去医院送过几次饭,便怨声载道,从医院回来便摔摔打打丢脸子给景妈看。

    那天景萱夜里被吵醒,听到哥哥嫂子在吵架。嫂子在隔壁嗓门响亮地吆喝:“老爷子平时净围着女儿转,大事小情伺候得妥贴周到。现在自己该使唤人了才想起儿子来了,有这样当爹的吗?什么事都靠在我身上,我伺候完小的还要伺候老的,凭什么啊?”

    哥哥景澈低声吼:“你嚷嚷什么?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说怎么办?”

    嫂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嚷:“我说怎么办?我说的管用吗?同样是儿女,你爸什么时候一碗水端平过?老爷子平时只恨不能把心扒给闺女,现在她咋不去伺候?”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声,景澈怒吼道:“你还有完没完?”

    紧接着嫂子就疯了一样又哭又闹地撒泼:“景澈,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景萱听到妈妈颤抖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你爸还在医院,你们就不能消停消停?”

    景萱拉上被子捂住头,心里一阵悲凉。嫂子说得没错,爸爸在自己身上花费心血精力最多,现在她却不能尽反哺之力。爸爸在医院,身边连个人都没有……黑暗中,景萱拼命地捶打着自己麻木的双腿,泪水夺眶而出。她真想站起来一走了之,可为什么就不能走呢?长这双腿有什么用?

    景萱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下去了,得考虑考虑结婚的事了。

    彼时的景萱,事业正在上升期。在爱情中屡受打击的她,索性不再去想恋爱结婚的事了。既然别人不能给她安全感,那就自己给自己创造安全感。而这安全感,通常是需要钱来保证的。她记得亦舒的小说《喜宝》里曾说过:“我的愿望是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而她,没有爱,也没有健康,就只能要很多很多钱了。当然,这很多很多的钱,需要她自己去赚。

    景萱心无旁骛,专心码字。一个人只要专心做一件事,通常都会有所成就。很快,景萱的文章开始在报刊上遍地开花,随之而来的稿酬,让她的心渐渐安宁,也愈发用心地码字。景萱用稿费买了房子,她想,不管以后找不找得到那个能够相伴一生的人,有了房子,就有了内心的归宿。

    春天的时候,景萱的新房交工。景天成刚出院,身体还在恢复中,自然不能劳累。景萱正为装修的事情发愁,就遇上了段越。

    是江若禅介绍的。段越在江若禅老公张华成的公司里做会计,家在农村,很敦厚朴实的一个小伙子,32岁了还没有结婚,也是剩男一枚。成为剩男的原因也简单,他在这个城市里买不起房子。

    段越之前相过无数次亲,频繁的时候,一天要赶三四场。女孩子上来第一句话通常是:“你有房子吗?”

    段越老实地回答:“没有。”

    对方紧接着第二句话是:“那你打算买房子吗?”

    段越交底说:“我家在农村,爸妈供我和我哥读大学,欠了不少的债,还没还清……”

    这个时候,女孩子通常便没了兴趣,悻悻地嘟哝一句:“欠一屁股债你还相什么亲啊?”屁股一扭,拜拜了。

    还有的女孩儿更直接,开口就直抒胸臆:“如果你有房子呢,结婚的日子你定。你说五一就五一,你说十一就十一……没有房子,免谈。”

    段越几乎要被房子逼疯了,忍不住骂:“他妈的这什么世道!”

    段越不是不想买房,可是钱呢?当初他和哥哥段超同时考上大学,在村里很是轰动。可家里哪有钱供他们弟兄两个?村里人出主意,抓阄,谁抓住谁上,剩下的那个打工供上学的。可是段正伟不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不上也不成。况且,段正伟还指望着两个儿子将来学有所成来改门换庭呢。

    只能苦了老爹段正伟,几年间,他把亲戚朋友借了个遍,还在村里借了高利贷。大学四年段越都没有回过一次家,他不知道回去后怎样面对那些追着讨债的人,更害怕面对父母焦虑忧愁的脸,索性趁假期打点零工赚个生活费。

    段正伟在家里,拆东墙补西墙,新帐压旧帐,满心指望两个儿子毕业工作赚钱还债。可是他们毕业时正赶上大环境不好,大学生就业难,好不容易找了工作,每月微薄的薪水,付了房租电话费生活费,已经所剩无几。再挤出一部分交给段正伟还债,哪里还有钱买房子?何况,在这房价飞涨的时代,他赚钱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

    当江若禅介绍景萱给段越时,他已经被数次失败的相亲折磨得心灰意冷。听到景萱有房子,只是身体有残疾行动不便,他并没有犹豫,就答应见一见。见之前,江若禅为他介绍过景萱的过往,段越听得心酸,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段越就下了决心,只要景萱能看上他,他就没意见。

    第一次见景萱,她背对着他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段越只看到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和一双纤细白嫩在键盘上飞舞的手。景萱不说话,段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凝滞着,段越局促不安,一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又放进去。

    很久,景萱才转过身子,看着段越,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对装修房子有经验吗?”景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掩在乌黑的长发下,安静地注视着他。段越只觉得心念一动,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喊:再也不用费心费神地找了,就是她,就是她。

    段越如蒙大赦,不假思索地急急回答:“有有有……”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哪里装修过房子?又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没有,我没有房子,也没有装修过房子。”

    景萱被他的紧张逗乐了。她指着电脑上的几张图片说:“我喜欢简约的风格,你呢?”

    段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紧张,他手脚冰凉,心慌得几乎要跳出来,额头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他只觉眼前花团锦簇,哪里还看得清楚那些装修图片?憋了好久才冒出来一句:“你喜欢我就喜欢。”

    很默契的,景萱没有盘查询问段越,看他是否适合自己;段越也没有考虑景萱的身体状况,会不会被家人朋友反对。第一次见面,两个人便摒弃一切直奔主题,敲定了房子的装修计划。似乎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一起生活很久的伴侣。

    这感觉真是奇怪。

    后来景萱想,姻缘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两个有缘的人,不管之前会遇到多少人,最终,还是会穿越千山万水,在人海中相遇,相爱,走到属于他们的那个家。段越未必是最适合自己的人,自己也未必是段越想要的那个人,只是他们遇见的时机恰恰好,所以才不费周折,水到渠成地走进了婚姻。虽然她和段越的爱情,有点各取所需的成分,可现实中,哪一段婚姻没有这样的成分呢?

    景萱觉得,上帝其实待自己不薄,因为他为她送来了段越。

    就这样,三个月后,新房装修完毕,两个人搬了进去。又三个月后,两人定下日子,准备结婚。

    7.我有我的选择

    定下结婚的日子,段越回了老家一趟,将结婚的事告知父母。

    段越家原先在他们那个村子里,也不算最穷的。几亩田地,种的玉米麦子红薯每年也能卖些钱。段正伟还养了两头牛,一年生两个小牛犊,收入在农村也算不错。段家的家境,是在段超段越两兄弟读了大学后迅速败落下来的。几年的时间,段正伟成了村里最大的负债户。因为缺少来钱的门路,段正伟只有拼命地节省,沉重的负债迅速地把他改变成一个勤俭得近乎变态的人,灯泡只用5瓦的,出门再渴再累,也没买过一口水一碗饭,为了省两块钱的车费,他能从15公里外的县城一路走回家。

    那一晚,段越就在头顶那盏5瓦的昏黄灯光下,开始艰难地陈述自己的爱情。果然如段越所料,段正伟刚听到他要结婚,吃了一惊;又听到女方自己有房子,不用他们买,便松了口气,眉头舒展;继续听下去,便坐不住了。他“腾”地跳起来,冲儿子叫:“你说什么?你要和一个残疾姑娘结婚?你疯了?不行,坚决不行,我和你妈不同意。”

    昏暗的灯光下,段越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他想得出来那张脸是如何愤怒变形。他强硬地说:“我的事,自己做主,你们可以不同意,但婚我还是要结的。这是我的选择,以后受罪享福,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段正伟“啪”地一拍桌子:“小子,反了你了!现在会说不用我们管,当初你读书要钱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我告诉你,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个残废,你知不知道长年照顾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眼看着父子俩干起仗来,段母在旁边急得直流泪:“小越,你不记得你爷爷的事了吗?”

    段越当然记得,爷爷的事父亲给他讲过很多次。爷爷是个医生,40岁那年,从树上掉下来,摔折了腰,瘫痪在床。奶奶在床前端屎倒尿地伺候了两年后,爷爷实在不愿再麻烦别人,就自己吞安眠药自杀了。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段正伟才十几岁,这事对段正伟打击很大,所以他坚决不能同意再娶进来一个这样的媳妇。

    段越解释:“景萱和爷爷不一样,她就是腿上没有力量,生活能力还是挺强的,她还能下厨炒大虾炖排骨呢。再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和爷爷那会儿不一样……”

    段正伟压着气,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也是为你好。日子比树叶还稠,你也不想想以后怎么生活?你要照顾她,不能出去工作,就算她现在能赚钱,可终究不稳定,将来老了,日子怎么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段越沉默着。不能不承认,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他没有办法跟他解释,生活不仅仅是活着。他选择景萱并不是一时冲动,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要找的,就是她,无论她是健康还是残疾,他要她!

    没有谈拢,段越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赶。虽然之前已经料到父母会反对,可真临到头上,心里还是有几分郁闷。他不想委屈景萱,一直幻想会出现奇迹,让父母愉快地接纳景萱。可是……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段越满腹心事,也没有心思去避雨。衣服很快被雨淋透,湿淋淋地沾在身上,更觉憋闷。他索性脱了上衣,赤裸着身体,任由瓢泼大雨恣意冲刷着他的身体,跑到公路边,对着深不见底的峡谷“嗷嗷”狂吼几声……在镇车站等车,段越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段越,是你吗?”段越扭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瘦削的脸,一双大而失神的眼睛,染黄的头发胡乱在脑后扎成一束,宽大的衣服松散地套在瘦弱的身体上,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儿。段越迟疑着问:“周俊红?”

    女子目光中露出欣喜,慌乱地点头:“是我是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多年没见了啊。”

    的确有好多年没见了。

    8. 辜负

    周俊红是段越中学的同学,当时,段越是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周俊红是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个人互相仰慕的人,暗生情愫。谁也没有明说,却各自倾心。段越家里穷,周俊红便常常从家里带油饼包子香蕉,偷偷放进段越的抽屉里。放了学,段越磨蹭着不走,等周俊红收拾完书包出来。通常是,段越在前面慢慢地踢着石子走,周俊红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周俊红到家了,段越才跑步回自己家。

    初三住校,段越才发现,喜欢周俊红的不止自己一个。男生宿舍里,晚上熄灯后,大家的卧谈会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便是周俊红。少年段越心里暗自欢喜,大家都喜欢的女生,却对自己芳心暗许,这让段越心里有了小小的得意和甜蜜。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段越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周俊红落榜了,留在村小学做了代课老师。读高中的段越,整整一个学期魂不守舍,他给周俊红写信,写了撕,撕了写,却一封也没有寄出去。段越是个羞涩的男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

    好不容易捱到放寒假,段越怀着一颗激情澎湃的心去找周俊红。去了才发现,他的另一位同学也在。段越的心“扑嗵”就沉了下去,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招呼也没打,转身仓皇而去。

    周俊红跟了出来,追了几步,没追上。只好停下,大喊一声:“段越,你站住!”段越站住,转身,漫天飞舞的大雪,周俊红气喘吁吁地站在雪地里,鲜红的棉袄,通红的脸庞,像一团火,点亮了段越的眼睛。周俊红一双大眼睛弯起来,似嗔似笑地说:“你还打算往哪儿跑?”

    段越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你那儿……不是有人吗?”

    周俊红一跺脚,恨恨地说:“呆子,有人又怎样?我又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那就是喜欢自己了?段越的心狂跳起来,就地跳着转了几个圈,拉住周俊红就跑。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周俊红等了段越七年。七年里,两个从开始的鸿雁传书,到后来各自打掉一堆的电话卡,爱情并没有因为距离的疏远而疏离。毕业后,段越找到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套小房子,和在城市里打工的周俊红,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

    彼时,周俊红已经不在小学校教书,几年里她陆续做过许多工作,商场的营业员,超市的促销员,跑过保险,卖过小吃,什么都经历过了。她把微薄的薪水攒起来,一部分寄回家里,一部分寄给段越。钱虽然不多,但也足以让段越在学校吃得不至于太寒酸。

    周俊红是段越青春岁月里第一个喜欢的女人,他想,等自己能挣钱了,一定要好好疼疼她,把她当公主一样宠着,不要让她再奔波劳累。

    可是事情常常并不朝你希望的方向发展。同居以后,段越越来越觉得,原来周俊红和自己,完全是两条路上的人。多年低层生活的磨练,周俊红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清纯羞涩的女孩儿了,她性格泼辣口无遮拦,和卖菜的小贩为一毛钱的零头争得死去活来,跳着脚用最粗俗的话骂人。

    那次段越和她去买菜,她买了五斤桃子,掂到另一个摊上一称,少了三两。周俊红扭头就回来了,到那个卖桃的跟前,把桃子“啪”地摔在地上,一脚就把摊给踢翻了。桃子滚落一地,看热闹的迅速围了过来,周俊红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你个混帐王八蛋黑心烂肺的东西,连老娘的斤两你也敢缺,赚昧心钱你不得好死……”

    段越去拉她,她一甩胳膊,把段越推了个趔趄,几乎摔倒。段越没想到瘦瘦的周俊红竟有那么大的力量,回去的路上,段越说:“其实做小买卖的也挺不容易的,你睁只闭只眼就算了,何必那样吵闹?”

    周俊红瞪大眼睛,吃惊地说:“咦,你这人什么态度?知道的人说你这是宽容,不知道的还说你傻B呢。再说,你这样纵容他们,今天缺你三两,明天他就敢短你半斤,他们会得寸进尺的。”段越看着唾沫纷飞的周俊红,无语。

    周俊红过生日,段越在饭店预订了位置,打算请她去吃一顿烛光晚餐。结果,被周俊红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有钱撑得慌吧?想吃什么我在家给你做啊,花那个冤枉钱,我不去……”段越说已经付了定金了,不去钱也拿不回来。周俊红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餐馆。

    红酒上来,段越给两个人倒上,举杯相碰,周俊红咕咚喝了一口,立马张嘴吐了出来,大叫:“什么味儿这是?真难喝!还不如喝瓶汽水呢。”旁边的服务员捂着嘴笑,段越耐心地解释:“这是干红,纯葡萄酿制的。你慢慢啜一口,不要急着下肚,让酒漫过舌面,在口腔里慢慢滚动……你试一下,是不是很滑润缠绵?”

    周俊红又喝了一口,眉头紧皱,表情痛苦,终于忍不住又吐了出来。

    段越忽然觉得,真是索然无味。

    段越心里,有了分手的念头。他想到以后漫长的一生要和这样一个女人度过,简直要崩溃。他承认,周俊红是个好女人,漂亮,泼辣,能干,善良,勤俭持家,但,她不是他要的那种。

    正当段越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时,周俊红却主动提出分手。

    那天段越下班回来,打开灯发现周俊红独自在沙发上坐着,段越边换鞋边问:“怎么不开灯?晚饭还没做?”转头才发现周俊红一脸泪痕。段越诧异地走过去,揽住她的肩问:“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周俊红猛地扑进段越怀里,嚎啕大哭。片刻后又想起什么,迅速从段越怀里抽离出来,靠在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分手吧,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段越的心“咯噔”一下,这女人是怎么了?他追问:“说什么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周俊红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段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周俊红应聘去一家职工食堂做帮厨,上岗前的体检,出了问题——周俊红被查出来有乙肝。

    周俊红与他拉开距离,说:“你明天也去检查一下吧,乙肝会传染的。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我不是故意的,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周俊红哭得肝肠寸断。

    登时,段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恐惧,心疼,忧虑,忐忑,解脱……什么滋味都有。他想安慰周俊红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去厨房做晚饭。可是他的腿像灌了铅,沉地抬不起来。

    周俊红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总共就那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她收拾得很慢,是要和这即将离开的一切作最后的告别。她不再是那个泼辣的无所禁忌的周俊红,她仔细地把自己用过的东西分类归整,扔的扔,消毒的消毒。

    段越在厨房里,心里五味陈杂。迄今为止,他对乙肝的概念只有两个字:传染。段越的心里瞬间成了一片糨糊,无数的问题山呼海啸般蜂拥而入:两个人同居半年了,一起吃饭,睡觉,亲吻,做爱……自己铁定是被传染了吧?要分手吗?不分的话,以后怎么过?还要不要孩子?虽然他之前已经考虑过分手的事,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周俊红等了他七年,人的一生中有几个七年?

    段越神思恍惚,油锅放在火上,人发着呆,直到看见眼前一片火光,才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去关火。周俊红靠在厨房门上,看着他手忙脚乱,红着眼圈,幽幽地说:“你不用害怕,我今天问过医生了,说夫妻间传染的几率不大。不过,你最好还是明天去检查一下吧。”

    段越转回头,呆呆地看着她,这个柔弱哀怨楚楚可怜的周俊红,把他的心泡得酸软。终于,段越张开双臂,把周俊红紧紧揽在怀里。他闭上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心想:传吧染吧,一起死了也好……第二天,段越醒来的时候,床的另一侧空着,他叫了几声“俊红”,没有人回答。他起床,小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板光着洁净的光芒,连厨房的油烟机都被擦得亮闪闪的,茶几上放着纸条,周俊红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我走了,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你要是不放心,再去租个新房子吧。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我们俩其实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这样分了也好。

    不要忘了去检查。

    周俊红

    段越把纸条揉作一团,又展开,再揉成团,如是反复。他皱着眉头呆呆坐着,只觉得头痛欲裂。自己不是也想分的吗?可为什么真的分开了,心里会如此煎熬?

    他的大脑反复斗争的后果是:算了,分了也好,先去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证明段越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身体一切正常,而且,段越的身体里还产生了对乙肝病毒的抗体。

    段越心上压的那块石头,“咚”地落了地,从医院出来,段越觉得二十多年里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你原来拥有的东西,突然被掠夺,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段越没有再去找过周俊红,就这样顺水推舟,为自己的初恋划上了句号。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段越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与周俊红重逢。

    段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久才问:“你,过得好吗?”周俊红看他一眼,低声答:“挺好的,结婚了,孩子也正常……”

    段越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没有接话。

    周俊红低头逗着怀里的孩子:“宝宝,叫叔叔,叫叔叔呀!”

    段越很尴尬,他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块钱,塞在小孩手里,周俊红推着不要,段越说:“给孩子的见面礼,别嫌少。”

    和周俊红道别,坐上车,段越的心忽然坚定了。这辈子,不管怎样,他要好好照顾景萱,爱她,疼她,让她享受做女人的快乐和幸福。

    他已经辜负过一个女人,绝不能再辜负第二个。

    9.小夫小妻

    确切地说,景萱和段越的感情,是在婚后产生的。

    他们从见面到结婚,不过半年时间。这半年里,前三个月忙着装房子买家具,四下奔波;后三个月又忙着结婚,千头万绪。两个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只是从装修房子上,景萱看出自己没有选错人。段越谨慎,细致,品味不俗。买个开关插座也要货比三家,花的每一样钱都有清晰详细的记录,发票帐单分类归置,各项花费一目了然。

    装修房子前,段越把自己存折交给了景萱,段越说:“里面有五万块,是多年的积蓄,虽然买不起房子,但装修的费用,差不多也够了。”景萱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家是两个人共同的家,如果一个人没有出力,心理会失衡。而且,景萱不愿段越有那种感觉:这个家是你的,与我无关。她要他来一起承担,作为一个男主人的承担。所以,家里的装修和设计,她都要一一征询段越的意见,虽然他总是腼腆地说:“你觉得好就行,你喜欢我就喜欢。”

    景萱从前没见过这么好脾气的人,她爸景天成,是个脾气暴躁沾火即着的人,和妈妈结婚三十多年,你争我吵,就没有消停过。景萱见惯了他们为一顿饭淡还是咸吵得倒掉一锅饭,为一只没有洗净的茶杯吵得摔了一摞茶杯……景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吵吵闹闹,摔摔打打,而日子,照常过。

    可是,她的婚姻,似乎和父母的并不一样。

    景萱虽然是二婚,但因为第一次婚姻有名无实,所以,一切感觉都是崭新的。她没有想到结婚的感觉这么好,她的老公段越,没有一般人眼里的帅,但很耐看。关键是,脾气好,无论她怎么使性子,段越始终保持温和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疼惜和爱怜。如果可以忽略掉他那个家和他的爹,嗯,一切还是挺完美的。

    结婚后,段越辞了工作,在家照顾景萱,顺带炒股。通常的情况是,两个人各自守着一台电脑,一个写字,一个看股票。间或交流一下看到的新闻,或者好玩儿的帖子。累了就合伙斗地主,景萱在玩牌上很弱智,总是出错牌,要不然就忘了自己和谁一伙。此前她的号已经输了一万多分,但在段越同志的英明指挥下,她的分数以突飞猛进的速度增加,很快就升到了总督级别。景萱同学因此得意非常,斗志昂扬地四处找人斗地主,但往往玩到一半就赶紧叫段越来救场。

    每天下午结束工作后,段越会推着景萱去逛超市菜市场。景萱喜欢菜市场里凡俗热闹的烟火气息,她慢慢地穿行在西红柿黄瓜白菜茄子中间,低头闻一闻芫荽的香味,再认真地跟菜贩讨价还价:“青菜便宜点呗,超市才卖一块二,你都一块五?”

    菜贩笑嘻嘻地答:“超市的哪有我的新鲜,你看这叶子,水灵灵的,刚从地里摘回来的。”

    “这一段不是雨水挺多的吗?怎么青菜还这么贵?”景萱不解地问。

    “雨水多,菜都烂地里了,当然贵。”

    段越听景萱和菜贩聊得津津有味,觉得奇怪,这姑娘看起来阳春白雪的,没想到还如此热爱这鸡飞狗跳的市井味。他想起周俊红和小贩吵架的情景,不由感叹:这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回去的路上段越问:“你讨了半天的价,最后还是一分没还下去嘛。”

    景萱得意地说:“我才不是为了还那几毛钱的价呢。我这不是怕语言退化,趁机来练练嘛。你想,我天天面对着沉默的电脑,你又闷得我说什么都同意,多没劲!这样下去我有一天会失语的!”

    段越看着一本正经的景萱,笑了,这姑娘原来是拐着弯地批评他呢。

    段越进入角色的速度非常快,趴在地上用抹布细细的抹地板,照着菜谱研究鱼香肉丝番茄蛋汤的做法,每尝试一种新菜,他就兴致勃勃单手顶着菜盘旋转着舞步到景萱面前,嘴里唱:“老婆,尝尝我做的饭菜香不香……”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景萱评价。

    景萱看着他笨拙的舞姿,笑喷了,她一直担心自己的夫君段越会是个沉闷的人,没想到他竟如此有趣。只是这有趣,是不会展示给外人的。人前,段越永远保持他一贯沉默羞涩的姿态。

    他们在自己的崭新的家里,开始了崭新的爱情。两个人如胶似漆,景萱在卫生间洗衣,段越在旁边陪着聊天,帮她晾衣服;段越炒菜时,景萱必然也守在旁边剥蒜择葱;晚上躺在床上,做完亲密的事,也不愿睡,聊天聊到眼睛发涩。

    有一次段越突然问:“老婆,你如果不是腿不能走,肯定看不上我吧?”

    景萱想了想,回答:“也许吧。你看你,首先长得不帅,我喜欢金城武那样的。其次,你又笨,换个灯管都得折腾半天,我理想的老公,应该什么都不需要我操心,能修理好所有坏掉的东西。还有呢,嗯,你胆小怕事,容易紧张,心理素质不好……”

    段越听不下去了,叹口气:“原来我一身的毛病啊。要是有一天,你的腿治好了,你还要我吗?”

    景萱扳过他的脸,左看右看,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呢,你有一身的毛病,但是呢,我越来越觉得,你才是最适合我的那盘菜。你看,海鲜好吃吧?但我吃了会拉肚子。毛血旺诱人吧?但我怕辣,吃了就上火。红烧肉让人眼馋吧?可我打小就不能吃肥肉。你呢,就是那一盘香香甜甜的鱼香肉丝,家常,实用,下饭,美味,我最爱吃了。”

    “呃,原来我是鱼香肉丝?”景作家的这番比喻,让段越同学大跌眼镜。

    景萱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过日子,还是你这样的安心。你胆小怕事,就不会出去惹事,比较让人省心。心理素质不好,说明段越还是挺纯洁的一同志。至于长相嘛,时间长了,总会审丑疲劳,也就不觉得你难看了。要真弄一金城武摆我身边,我怕是紧张是话都不会说了。而且,也不安全,一不留神让人抢了怎么办?”

    “明白了,你还是讽刺我丑是吧?”段越把景萱揽在怀里,开始挠她的胳肢窝。景萱笑得喘不过气来,满床打滚,双手求饶。

    闹完了,景萱靠在段越的怀里吃苹果。段越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如果有一天你的腿真能治好了,你想飞就飞吧!找你喜欢的人去。”

    “才不飞呢,我还就赖上你了,我赖克的人就是你。”景萱嘻笑着,双手攀上段越的脖子,在他的脑门上,印上深深一吻。

    所谓幸福的婚姻,并非你是精英,我是俊杰,而是,你明知道他不是最好的,他有一堆的毛病,但是,你只爱他,而且,能够恒久忍耐他的毛病。

    景萱常常在幸福的间隙发呆,她想起那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屁话,相爱的人,当然要朝朝暮暮腻在一起。只羡鸳鸯不羡慕仙,她现在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新婚燕尔,甜蜜,美好,幸福得不像话。

    也不是没有争吵。

    周末晚上,两人在沙发上看电视。景萱抱着一袋话梅靠在段越腿上,觉得腿上骨头太硬,转而又靠在段越肚子上。段越用钳子夹核桃,他这边刚把干净的核桃肉挑出来,那边景萱已经很配合地张开她的樱桃小口,让段越丢进去。

    段越拍拍景萱的脸说:“回头咱们请江若禅吃饭吧?”

    景萱应一声:“嗯,怎么想起来请她?”

    “你想啊,没有她,你哪有这么体贴的老公?没有老公,你哪有现在的幸福生活?这么重要的人,我们还不得谢谢人家?”段越循循善诱。

    景萱掐他一下:“呃,变着法地夸自己呢是吧?嗯,也是,没有她,你哪来这么漂亮贤惠的老婆?”景萱托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段越:“哎,老公,你说你是不是拣了大便宜了?你老婆我,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如果不是腿的事,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啊!你运气真好,我都佩服你了!”

    段越笑,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缓了一下,复叹气:“要怪就怪你爸妈,谁让他们没保护好你,毁了你一辈子……”

    不想一句话惹毛了景萱,她“腾”地坐起来,目光怒视段越:“你说什么?怪我爸妈?那是意外,是他们能左右的吗?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说着,拿起一个靠垫就朝段越砸了过去。

    段越避过去,刚要说话,就见景萱的眼泪噼里啪啦雨点一样往下掉:“你居然敢怪我爸妈,这些年,如果没有他们这么细致耐心地照顾我,我早死过去八百回了!你还能娶我?我这辈子再怎么做也报答不了他们的恩情,你竟然还责怪他们,你还有人心吗?……”景萱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段越着了慌,他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捅了马蜂窝。他试图去抱她的头,笨拙地哄她:“乖,都怪我,我说错了。别哭了,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景萱用力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吆喝:“你不可理喻,不要碰我!”

    段越蒙了,女人真是善变啊,刚才还柔情蜜意的,怎么忽然就风云突变了?就算他错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再说,自己说得也没错啊,当年,17岁尚未成年的景萱遭遇车祸,父母作为她的监护人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段越此时才明白,和女人果然是讲不得理的。

    景萱气得直喘,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论断,觉得真是匪夷所思。当年自己躺在医院,父亲一夜间白了头发,跑了多少地方去求医问药,母亲日夜守护在身边,喂吃喂喝擦屎刮尿,他们为自己付出得还少吗?这些年若没有他们的精心照料,自己能活到现在吗?能有现在的成就吗?段越才和自己生活几天?他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自己的父母?

    景萱蜷缩在沙发上,抱着靠垫默默流泪,给段越一个决绝的后背。

    他削了苹果去喂她,被她一把推开。他强行去抱她,她像被马蜂蛰了一样,又哭又咬拼命挣扎。他蹲在沙发前,向她道歉,求她去床上睡,景萱闭着眼睛,不理他。

    段越没辙了,他像困兽一样急得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得拿了被子给景萱盖上,自己去书房上网下棋去了。

    下了几盘棋,因为心神不宁,段越盘盘皆输。他懊丧地下线,听听客厅里没有动静,悄悄地去沙发旁去看景萱。她不知道何时已经睡熟了,身体像猫一样地蜷在一起,脸上还带着泪痕,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景萱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段越心里温柔顿生,他无比懊恼:这可怜的小人,自己为什么惹她生气呢?他轻轻地吻去她睫毛上的泪,抱起她往卧室走。

    走了两步,段越觉得景萱的身体忽然紧紧地贴着他,胳膊也缠上来,紧紧绕在他的颈间。段越低头一看,景萱一双大眼睛正似怨似恨地看着他。段越痴了,景萱湿漉漉的唇贴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唇,狠狠咬他一口,眼睛含怨带恨地看着他,娇嗔道:“以后不许和我吵架,吵架了要负责哄我,不能把我丢一边不管……”

    段越要说什么,景萱已经用唇堵上了他的嘴,舌头像一条小蛇,妖娆地探进他的口中,吮吸起来。

    段越身上如同过电一般,他热烈地回应着她,把她娇小的身体揉进怀里,恨不能把她的骨头揉碎了。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额头,脸颊,脖子,两个人的舌头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景萱浑身颤栗着,喃喃地叫:“冤家……”

    10.咱爸咱妈

    早晨,小两口睡得正香,被电话铃惊醒。景萱强睁双眼,看了一眼来电,把电话扔给段越说:“你家的。”

    段越瞬间睡意全无,从被窝里坐直了身体,接了电话。

    是母亲葛秀英。她说:“小越,你们明天在家吧?我和你爸爸想去看看你们……”

    段越惊得张大了嘴巴:“啊?妈……妈,你说什么?你和爸要来?”

    “是啊,玉米熟了,给你们送点嫩玉米吃。”段妈笑吟吟的。

    “啊?啊!啊……”段越迷糊着,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父亲,那个大闹婚礼的人,他不是强烈反对他娶景萱的吗?他不是声称永远也不会进他的家门的吗?他不是要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的吗?怎么突然又要来看他们?

    挂断电话,段越仍然发蒙。景萱靠在床头翻书,虽然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已经判断是公婆要来,却仍不敢肯定,迟疑着问:“你妈说什么,他们要来?”

    段越点头。

    景萱“腾”地坐直了身体,紧张地看着段越:“你确定?没有听错吧?”

    段越再点头,又摇头。

    景萱“咚”地以头抢地,连声叹气:“唉,好好的,他们来干什么啊?我们俩的日子过得挺好的,这一来,伤筋动骨的,又得好一阵子恢复元气……”

    段越无奈地笑:“说什么呢?那是我爸妈,又不是老虎鲨鱼,要吃人!”

    景萱撅嘴:“切,难道你没见你爸在婚礼那样子,真像猛虎下山呢……”她绵绵地靠在段越怀里,盯着他的脸问:“老公,你爸妈,不会是来抢你的吧?”

    段越拍拍她的头:“傻妞,小脑瓜里天天想什么呢?我想他们也不会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咱俩的生活,是不是过得一团糟吧。”他把景萱抱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补充道:“再说,你老公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为你当牛做马,谁也抢不走了……”

    景萱抱住他的脸,左看右看,喜上眉稍:“嗯,好吧。马儿,托公主上卫生间!”

    这一天,景萱抛下要做的工作,和段越一起,为家里彻底大扫除,又去商场大采购。她心里暗自憋着劲,要让公婆看到他们窗明几净的家和井井有条的幸福生活,也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宝贝儿子段越,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和她景萱在一起,就是过着非洲难民一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干起活才知道,原来段越是个又懒又粗糙的家伙。平时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家,这会儿认真一看,到处都是卫生死角。桌子底下的灰尘,沙发角落的头发,茶几下面的瓜子壳,她不明白为什么段越洗碗的时候不一起洗锅盖?为什么不顺手把油烟机擦干净?为什么抹布用完后没有晾起来?

    景萱卖力地擦窗台,抹书柜,段越当然也不能闲着,跟在景萱身后,递毛巾和洗洁精,俯首帖耳地听景萱的数落,间或对景萱阿谀奉承:“老婆,你做事真细致!”,“老婆,你真能干!”,亦是忙得不亦乐乎。

    段越的百般奉承,并没有奏效。景萱越干火气越大,终于,在看到厨房的瓷砖上遍布星星点点的污点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怒火冲天地对段越喊:“拜托你能不能把卫生搞得彻底一点,你看看,这么漂亮的家让你糟蹋成什么样了?”

    又是风雨突变。段越看着沉着脸的景萱,讨好地说:“老婆老婆,别发火。其实不用收拾那么干净,我爸妈又不是什么讲究人……”

    话没说完,景萱手里的抹布已经打着旋飞了过来:“你爹妈不讲究,我讲究!”

    段越将抹布接在手里,躲进卫生间洗拖把去了,任由景萱在外面河东狮吼。自打婚后几次短兵相接之后,段越基本上摸清了景萱的脾气,别看她在外面沉静低调温柔谦和,在家里可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冲动,急躁,脾气大,做事细致讲究,凡事追求完美,容不得半点瑕疵。她的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书籍纸张摆放整齐,用过的东西一定要回归原位,餐桌上除了花瓶餐巾纸和碗垫,不许有第四样东西出现……段越就不明白,干吗要活得这么齐整规范,不累吗?书放得乱一点,墙壁上有一点油污,报纸扔在沙发上,会死人吗?

    可他没法和景萱讲理,因为,景萱从来就不和他讲道理。所以,他采取了游击战法: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景萱发脾气的时候,他就敛气息声,避其锋芒。等到景萱火气下去了,她自己也后悔自己太过火,会主动和他求和示好。

    段越待景萱不吭声了,从书房里拿出张报纸,招呼景萱:“老婆,你看看余秋雨怎么说的。所为尘世,就是充满灰尘的世界,要学会承受。你看,你擦干净了,过两天不还得脏吗?”

    景萱看着他,好气又好笑,回他:“那你这顿饭吃饱了下顿还会饿,还吃吗?”

    段越无语,闷头擦地板去了。

    景萱又把沙发罩床罩被罩全部换洗一遍,总算收拾停当。里里外外视察一遍,干净整洁的家,令景萱非常满意。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没亮景萱就醒了。她做了一夜的梦,一会儿是段正伟声嘶力竭地和她吵架,一会儿是婆婆声泪俱下地控诉她抢走了他们的儿子……景萱看着熟睡的段越,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眉头微皱,发出均匀的呼吸。他的头发乌黑浓密,面部有鲜明的棱角,鼻梁挺直。这个男人,是她的,也是他们的。她和他们一样深爱着他,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亲密地融合?非要割据一方,让这个男人左右为难?

    景萱决定跟他们妥协,只要他们不是非要把段越拉走,无论他们做什么,她都准备接受。

    景萱再无睡意,起床,叫醒段越,洗漱,又把家里简单收拾下,遂马不停蹄地,拖着段越去超市。

    买菜时,景萱问段越:“你爸妈喜欢吃什么菜啊?”

    段越摸着脑袋想半天:“不知道。”

    “怎么连你爸妈爱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啊?”景萱瞪他。心里暗想:瞧,生儿子管什么用啊?含辛茹苦地养活大了,一转眼被别的女人勾走了,自己什么也没捞着。景萱想想正是自己把人家的儿子勾走的,心里又乐。又想,自己以后,可千万别生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段越看景萱的表情,一会儿怒一会儿喜的,十分丰富,心想这姑娘真是好玩儿,也不知那小心眼里转的是什么东西。

    段越使劲想,也没想出爸妈究竟爱吃什么菜。他忽然想起读大学时,父亲送他去学校,在火车上,他们座位对面的男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得满头大汗。当时,他和父亲吃的是家里烙的饼和母亲煮的咸鸡蛋。那饼隔了一天,又冷又硬,他费劲地嚼着饼,看着对面的男人津津有味地吃方便面,升腾起来的热气里,洋溢着方便面的香味。他馋得很,转头去看父亲,却发现父亲也在看那人吃方便面,嘴唇蠕动着,喉结也蠕动着,不停地吞咽口水。

    那时候,段越觉得,方便面就是天下至美的味道。他想,父亲也是吧。父亲是不是喜欢吃方便面呢?

    段越把想法告诉景萱,景萱惊讶,而后心里酸酸的。她明白对那个家庭而言,一碗方便面意味着什么。她握握段越的手,什么也没说,直接去买了排骨,鸡,鱼,又买了一堆新鲜蔬菜和水果,又去零食区买了各样零食小吃。段越看着她眼睛都不眨地一个劲往购物框里拾东西,终于忍不住了,问:“不要钱了?我们吃得了这么多吗?”

    景萱自顾自地往购物框里放东西,说:“你爸妈第一次来咱家,搞得丰盛点,不然他们会以为你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路过花店,景萱又怂恿段越进去买把百合。段越不干:“买什么花啊?有那钱还不如买两斤肉呢!而且,我爸妈都是农民,哪懂什么情调?”

    景萱不依:“我喜欢嘛,放在餐桌上,心情好,吃得香!”

    段越无奈,只得依从。

    景萱像个超级购物车,抱着一堆的东西,被段越推回家。刚到家,手机响了。景萱一看号码,愉快地接起来,用无比甜蜜的声音叫:“嗨,老爸……”

    景天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小萱,葡萄熟了,你也不回来吃?”

    “我这不是忙嘛,写不完的稿子,烦死了。啊,老爸,话说,我可太羡慕你们这些能随心所欲浪费时间的人了,真恨不得明天就老了。”

    景天成笑:“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老有什么好?夕阳再好,也近黄昏,没几天活头了。你们现在年轻不奋斗,将来老了怎么办?你们两个都没有工作,也没有医保,退休金,将来老了生存都成问题……”

    景萱叹气,拖长了声音撒娇:“那怎么办?累死我算了!”

    景天成赶紧安慰女儿:“我闺女这么能干,不怕的,不要太忧虑,车到山前必有路。别累坏了身体。对了,绕来绕去,把正事都忘了,我一会儿过去,给你送葡萄吃。”

    “啊?不会吧,都这么会挑日子,挤一起来了。”景萱惊叹。

    “还有谁要去啊?”

    “我公婆呗。爸,不然你改天再来吧,我怕你们挤一起,乱!”景萱想起婚礼那天的混乱场景,就心悸。

    “他们怎么想起来要去?他不是要和段越断绝关系吗?”景天成奇怪,到底放不下女儿,又说:“那我更得去了,万一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景萱笑:“你闺女是谁啊?谁能欺负我?只要我不欺负人就好了。爸,放心吧。”

    “不行,我还是得去。遇上什么难事,爸还能帮你挡挡。等着我啊。”景天成撂了电话。

    景萱看着段越,一摊手,无可奈何地说:“这下热闹了,我爸也要来!”

    段越头大了。

    景萱怀揣心事,系上围裙进厨房。焖米,洗菜,开火,先把排骨炒好,放进高压锅里炖着,又去炒鸡,煎鱼。

    结婚之初,段越也下厨学着做饭,但不久铲权就被景萱夺了过来。倒不是段越做的饭菜难以下咽,而是景萱太热爱美食和厨艺。她每天完成工作后,就喜欢在人家的美食博客上腻着,一页一页翻看菜谱。看到喜欢的菜,便照着模拟一番,通常都相当成功。

    她去超市,最喜欢到盘碟锅碗和调料区转悠,摸摸这个盘子,再看看那个碟子,最后实在忍不住,将它们一一抱回家。景萱有一个非常完备的厨房,这也是她下厨的动力,有那么多漂亮的盘子等着盛装美食,那是一种美好的期待。

    所以,婚前从不曾下厨的景萱,因为对美食的强烈热爱,在婚后厨艺突飞猛进,很快把段越养胖了一圈。景萱经常拿着段越在一帮朋友面前炫耀:“看看我们家段越,就知道我的厨艺了。”

    段越并不阻拦景萱下厨,虽然景萱坐在轮椅上炒菜有些不大方便,但他知道那是她的乐趣所在。景萱做菜通常也不需要他来打下手,但他喜欢在厨房门口看着景萱忙碌。汤在锅里炖着,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有一个女人在灶前为自己洗手做羹汤,这种场景是段越一直渴盼的,那是家的味道,弥漫着俗世里最温暖的爱恋。

    景萱在厨房里忙碌,段越来来回回地,插花,洗水果,又忽然跑去叮嘱景萱:“老婆,呆会儿爸妈来,不管他们怎样,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包涵,别闹得不愉快,千万千万!”

    景萱笑:“你看我是那种不知事理的人吗?放心吧老公!”说完,又调皮地送上一个飞吻。

    话音没落,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段越身子一震,急步跑往门口,旋即,又回过头来,用眼神示意景萱,景萱冲他肯定地点点头,他这才放心地去开门。

    景萱滑着轮椅也去门口迎接,就见段越打开门,用极度吃惊的声音喊了声:“爸,妈,你们……”就没了下文,段越一手扶门,一手扶门框,傻傻地站着,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还挡着大门。

    是的,开门的段越被雷倒了。门外站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群。他爹娘哥嫂侄子侄女舅舅姑妈姨妈叔叔婶子表哥表嫂表侄……段越看着门外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排到单元门外,头晕眼花,几欲昏倒。

    景萱奇怪地跟过去,说:“咦,你挡在门口干吗?怎么不让人进屋啊?”她从段越的胳膊下探头去看,惊呼一声:“呀!”人也怔住了。

    段正伟又黑了脸,低声喝道:“发什么呆?还让我们在门外站多久?你姑妈舅舅都在呢!”

    段越的小侄女叽叽喳喳地嚷:“小叔小叔,我要看新婶子!”

    段越这才醒过来,赶紧让开,寒暄着,让众人进屋。景萱眼睁睁地看着一帮素不相识的人,迅速地占领了她的家,她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客厅被一干人占满,沙发上坐不下,段越忙把餐椅拉出来,仍然不够坐。段越一脑门子的汗,说:“你们先坐,我去对门再借几把椅子……”

    段正伟打断他:“你别忙活了,去把你媳妇叫过来,认认亲。”

    段越这才想起景萱,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过去,就见景萱呆在角落里,像个受惊的孩子,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地对着一屋子的人犯傻。段越心里一疼,赶紧过去,把景萱推过来,一一介绍:“这是咱爸咱妈,舅舅舅妈,姑妈姑父,大哥大嫂,表哥……”景萱低头微笑一路问好:“舅舅好,舅妈好,姑姑好……”

    景萱的心里像揣了五百只兔子,上窜下跳慌得不行。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谁是谁,心里想的是:这一帮人,中午怎么吃饭?

    正胡思乱想,就听段正伟说:“小越啊,你姑姑舅舅们出来一次也不容易,想在你们这儿住几天,你这两天就不要干别的了,带他们在市里转转。”

    正倒茶的段越,听到这话,头“嗡”地就炸了。手里的杯子“啪”地摔在地上,热水溅到侄子的手上,孩子“啊”地跳起来,甩着手大哭。段越嫂子吓得慌忙跑过来,拉着儿子又吹又揉,埋怨段越:“怎么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幸好没烫着……”景萱拿了牙膏,帮他涂上。

    段越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从天而降这么一群人,还要在他家吃住玩一条龙服务,这叫什么事?他爹是脑子糊涂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

    景萱脑袋也乱成一团。她看着公公沾满泥土的鞋子不管不顾地踩在她新买的地毯上,茶几上明明放着烟灰缸,舅舅却不用,把烟灰弹得满地都是。几个孩子争她的一只小浣熊,几乎把熊拉散了架。姨妈喝剩下的水随手倒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过往的人踩来踩去,把段越刚擦好的地板糟蹋得惨不忍睹。婆婆带着几个女人在餐桌旁嗑瓜子吃水果,瓜子皮横飞,苹果核满地。侄女哭着非要餐桌上的花,婆婆索性把花瓶直接递给她,她把里面的百合拽出来,一枝一枝插在自己头发上……这个乱哄哄吵闹暄天的家,让景萱觉得陌生而恐惧,景萱觉得自己要疯了!

    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糊味,景萱这才想起炉子炖的鸡,她穿越众人赶到厨房,一锅鸡已经糊了。

    景萱关了火,自己在厨房里,对着那锅鸡劈里啪啦地掉眼泪。

    客厅里人声鼎沸,景天成敲了半天的门,段越才听到。景天成进门,看到这热闹暄天的场面,也傻了。他低低的声音问段越:“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啊?”

    段越尴尬不已:“我爸妈……都是我家亲戚……”

    景天成呆了呆,就明白了。敢情,这段正伟是故意带了这帮人来踢馆的。

    景天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女儿,他急急地问段越:“小萱呢?她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在厨房呢。”

    景天成也顾不上一屋子的人,长驱直入,正看到在厨房抹眼泪的景萱。景萱一看她爹来了,赶紧擦泪,却越擦越流得厉害。景天成是直性子人,不会绕圈子。他的火气早已烧到嗓子口了,转身就直奔客厅。景萱看势头不对,伸手去拉他,当然拉不住。

    景天成虎步生风,几步就到了段正伟面前。他指着段正伟的鼻子破口大骂:“老东西,你就见不得你儿子好是吧?带这么一大帮人来干吗?”

    段正伟翘着二郎腿,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慢条斯理地说:“我带亲戚来儿子家认认亲,有什么不对?”

    景天成呸了一口:“你儿子家?我呸!你也好意思说!这房子是我闺女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装什么大瓣蒜?”

    景萱在旁边拉她爸的袖子,叫:“爸,别说了!”她知道爸爸的脾气,景天成火气上来不管不顾,天王才子也不怕,什么话都敢往外撂,她怕他不加考虑的话伤害了段越。

    果然,段越面色赤红,闷头不语。段正伟被戳到了痛处,“呼”地坐起来,跳着叫道:“你以为我想在这儿啊?有本事你放了我儿子,我再进这个家半步我就是孙子!”他转过身,叫段越:“小越,你跟爸走,这婚能结,也能离!你要离了婚,我保证给你找个好媳妇!”

    景天成也发飚:“腿在你儿子身上,我又没拿绳子绑他。他要是想走,自然会跟你走。”

    段正伟怒视儿子,心想这个儿子真是窝囊啊。那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当牛做马地服侍她?

    段越成了众矢之的,大窘。以他的想象力,绝对料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以为结了婚,生米煮成了熟饭,父母再怎么不愿意,也只有默认了。他以为爸妈今天来,是来和解的,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原来景萱的担忧是真的,父亲不是来和解的,是来抢人的。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固执?他当然不能丢下景萱和父亲走,可他也不能看着父亲在一帮亲戚面前颜面扫地,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景萱紧张地看着老公,她看到段越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突起,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握得嘎巴作响,他要爆炸了吧?

    景萱心里又急又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逼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和段越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她是打算要和他们妥协的啊!

    千头万绪,景萱急得要哭了。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伴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和女人们的惊呼,景萱看到,她的老公段越,手里握着一个破碎的酒瓶,鲜红的血,正顺着他的脸一滴一滴往下淌。段越笑着,转了一圈,问:“你们满意吗?不满意我再来一下!”

    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景萱“嗷”地一嗓子,急速转动轮椅冲了过去,扑到段越身上,声音都变了调:“段越,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又转过头,撕心裂肺地喊道:“爸,快打120!”

    母亲葛秀英也冲过来,抱着儿子就嚎上了:“小越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妈也不活了!”又冲过去一头撞在段正伟胸脯上,拳头雨点一样捶在段正伟身上:“你个死东西,叫你别没事生事,你偏不,这下你开心了?你非要逼他出事……”

    段正伟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手,他怔怔站着,看着儿子淌血的脸,也乱了方寸。赶紧奔到卫生间拿块毛巾捂在段越头上,冲着几个呼天抢地的女人吼:“嚎什么嚎,送他去医院!”

    景天成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懊恼得直想撞墙。自己要不来,不乱发脾气,不和段正伟吵架,段越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抗击?干吗要掺和他们家的事?

    等不着救护车来,几个人扶着段越,打了的,往医院赶去。

    景萱也要跟去,景天成说:“你就别去添乱了,有这么多人呢。”景萱拉着段越的手不放,忽然感觉段越在她手心里用力握了握,她诧异地抬头去看段越,他眨着眼睛冲她笑,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己没事。

    景萱这才松了手。

    纷乱的家一下子安静下来,景萱软软地瘫在轮椅上,觉得好累。她不是个欲望很强的人,只想要一个安宁幸福的家,只想两个人守着一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可是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闹得鸡飞狗跳,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她和段越过自己的日子,和这些人有什么相干?

    段越的伤并无大碍,在医院里清洗了伤口,缝了几针,包扎了一下,输了两瓶水,就回家静养了。

    出了这档子事,虽然段越伤得不重,段正伟也自觉无趣,脸面无光,偃旗息鼓,带着一干亲戚自回家去,不提。

    闻讯赶来的江若禅和曾阿弥,看着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段越,也被惊着了。江若禅问:“段越,你傻不傻呀,哪有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的?”

    段越苦笑:“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场面,我要是不这么搞一下,我那固执的爹能放过我吗?虽然疼,但能以此杜绝后患,也算疼得值了。”

    阿弥姐笑:“原来苦肉计啊,把我们都吓得半死。”

    纵然后来知道了是段越使的一计,景萱还是被吓得心惊肉跳。想起那血染的场面,景萱仍然后怕,泪又下来了,埋怨段越:“你说你,就没有个别的办法,非得自残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办?”

    段越擦去景萱的泪,安慰她:“你老公又不傻,我自己掂量着轻重呢。”

    景萱幽幽地叹息道:“想要点幸福咋这么不容易呢?跟自己的爹还得斗智斗勇呢!”

    江若禅不屑地说:“你这算什么?我那打江山的经历,可比你们坎坷多了。”

    她抚着景萱的肩,安抚道:“走走走,姐姐我请客,为段越压压惊。有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味道不错,我们去尝尝。顺便给你们讲讲我那可歌可泣的奋斗史。”

    “正好我们也很久没聚了,不如叫上马小腾和许诺,一起热闹一下。”阿弥姐建议。

    于是电话联系两个人,马小腾的班比较灵活,又爱凑热闹,听说大家都在,马上告假赶了过来。

    许诺就没这么自由了,虽说是自己的公司,但这季节正是生意旺季,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在电话里叫苦连天:“我忙死了,睡觉时间都不够,哪像你们,每天优哉游哉……”

    “行了财迷,就知道你一脑门子都是生意,你就掉进钱眼里让钱把你砸晕得了,我们自去快活,哈哈!”江若禅大笑,挂断电话。

    几个人上了江若禅的车,到川菜馆包了一个雅间,三杯酒下肚,江若禅燃着一支烟,望着景萱叹口气说:“你们这还是好的,毕竟是亲父子,有血缘关系连着呢。我那时候可倒好,我一个人,跟一家子斗!这江山坐得容易吗?”

    四个人诧异地面面相觑,没想到表面上风光无限的江若禅,背后也有一段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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